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51章 Chapter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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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有一个作家,很有名的作家,叫作“鲁迅”,日本在1930年代出版过他的书,作为文学教授的外祖父收藏过一套他的全集。有一回,年幼的我指着一串像密码的日本文字问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外祖父很喜欢我问他关于文学的知识,他拿起放大镜和词典,研究后用德文和英文对我做出了翻译。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很长的一段话,前面的我不能理解,但最后一句却印象深刻。就如同此时,当我从萨连科的亲吻当中结束不经意地向窗外一瞥时,在冬日的雪夜中,似乎看到了一个默然伫立的身影。那身影形销骨立,被灯光照映出的泪水噙在眼底,他茫然地注视着屋内的快乐,与他毫无关系的幸福,也许在那里站了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又或是整整好几个小时。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冲出门外。

  “埃里克!”我呼唤着,说:“你出来,你出来,我没有怪你,没有……”

  没有回应,只剩风雪肆虐的声音,一串脚印消失在路边,证明他的出现并不是我的幻觉。所以说,也许很不可思议,他伤害过我,杀了莉莉,我却从来恨不起来他。直到多年后,当一切真相大白时,我又会对他产生无限的怜悯,永远忘不了他在雪夜中的孤单身影,以及留下的这一串逐渐湮灭在雪中的脚印。

  回到餐厅内,萨连科扫落我肩上的雪,贴心地给我披上温暖的披肩,我有点心不在焉,勉强朝他笑了笑,“亲爱的,让我和南希聊一会儿,你去跳舞吧,薇罗奇卡在等你。”

  萨连科吻了吻我,我转身朝桌边正在为自己斟酒的南希走去。

  “亨利有撤离的想法,是吗?”

  南希抬眼,猩红的酒液在她杯中摇晃,“没错,他希望我们在四月份时撤离。”

  “他要放弃德累斯顿了?”

  “不,也许是别人来接手。”

  “是因为我和萨连科的关系?”我坐下,急切地追问:“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抱歉,阿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这不是我能掌控的。”南希难过地低下了头,再次抬头时,她漂亮的眼眸里映出那对跳舞的姐弟。

  “我不走。”我直起身,向后靠在椅背上,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不会走的,你心里很清楚。”

  “你拿什么去抗衡?萨连科?你会把他也拖下水的!”

  我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思索之后,问:“如果,如果亨利会主动放弃我呢?”

  “什么意思?”南希双眸骤然睁大。

  “罗伯特的死,怎么向上面报的,死在苏联人手上?”

  “见鬼,你是想要威胁他!你会惹恼他的。”南希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到她面前,哽咽着说:“阿尔,你不了解亨利,如果他不是对我们俩还有点感情,稍有不慎他就会全然放弃我们,这回我们已经踩在他的红线上了。听话,我们可以先走,以后在东德哪里见不到他?只要你们还相爱,又何必在乎这离别的几个月?不,也许几周后就见面了!”

  “你心里很清楚,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离别几乎就是永别。”我冷淡地笑,撇开了南希的手,“就在这一点上,我不会答应你,南希,无论是否采取极端的威胁方式,我都会留在德累斯顿,和他在一起。”

  我站起身,第一次这么决然地拒绝南希,我知道她会把我的意思带给亨利,也许的确会惹恼他,但总比什么都不做任人宰割要好。至于埃里克,就在第二天,我走访了他在德累斯顿乡下的双亲。

  “他说要考大学,很久都没有回来,我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在一家餐厅打工,还是史塔西告诉我们的。”穿着件钩花毛衣、正坐在壁炉前做手工活儿的格策太太说道。

  我捧着杯热咖啡,环视这栋乡间屋舍,说实话,称之为一栋小型度假别墅也不为过,可见埃里克的家庭情况称不上寒酸,甚至超过了大多数东德人。

  “史塔西来过吗?”

  “来过,还是前年年底,说是……”

  “餐厅里有人贩卖情报。”

  “对,是您这边的问题,好在埃里克没事儿,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

  “抱歉,格策太太。”

  “没什么可抱歉的,您也是被陷害的,不是吗?”在一旁做木雕的格策先生说道,“埃里克是有想法的孩子,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我们知道,这里留不住他,他可不会满足于做一辈子的木雕,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往大地方去的。那么受点挫折也在所难免。”

  “您对他很有信心。”

  “当然。”格策先生温柔地笑了笑,“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从未让我们操心。”

  接着闲聊了几句,我告别格策夫妇。在回程的路上,我不禁心事重重,这么幸福而健全的家庭,对于战后的德国人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埃里克太过年轻,尚且不能意识到,比起所谓的空泛的理想,往往切实的幸福更重要。

  并且,我能感受到,埃里克一边在躲我,一边由用偶尔的现身吊着我。也许他在等待一个时机,但我尚且不清楚,这个时机为何,且为了什么。

  在我拼命在全城搜查埃里克的消息时,萨连科最近也忙得够呛。整个三月份我们都只能在为数不多的晚上幽会,萨连科说,因为克格勃的中央委员会将派遣访问团来德累斯顿,视察这边的克格勃工作,当然,史塔西也得考虑进去。是以整个城内要以焕然一新的“干净”面貌来面对访问团。

  “那也是克格勃的事。”我不满地说,“你是军部的。”

  “我们主要进行配合。另外,军部更得干净,否则被抓住了把柄,又是一场下不来台的恶斗。”

  苏联内部的政治斗争来源于其官僚体制的复杂和庞大,权力的角逐在53年斯大林逝世后愈演愈烈,赫鲁晓夫如今当政也不能算完全坐稳了位置。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要在其中站住和站稳时刻都不能掉以轻心,我问萨连科要不要这段日子先别见面,可萨连科不乐意,他说我这边可是他唯一的捕逃薮。

  “反倒是你这边,还很为难吗?”他问,我并没有告诉他亨利想让我撤离的事,我怀揣天真的自信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搞定。

  我在他怀里摇头,说:“不为难,只要埃里克那件事搞定了,一切就过去了。”

  “我会提供你任何帮助,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只需要一个帮助。”我抬头在他唇上厮磨,坏笑着咬他。

  “这方面我随时都很乐意。”

  而离开了他独处时,南希的话又会反复萦绕在我心间,我该拿什么对抗这撤令?CIA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死了都不顶用,除非上级帮忙隐瞒,可是我违抗命令后所遭受的第一枪就会来自于亨利。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给他的履历上带来污点。

  这也是他要我杀了埃里克的原因,埃里克不仅背叛了他,还引起我这个下属对他的猜忌。上下级之间不说百分百的信任,明面上的信任要做到,这样才称得上为一支队伍,才有人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为他卖命。

  南希不断向我施压,告诉我亨利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叫我完成任务准备撤离。南希已经从德累斯顿军区退出,薇罗奇卡已经看到了她要离开的端倪,于是告诉了萨连科。萨连科虽然什么都不说,他不想要我为难,可有时夜里我醒来,看见这个人一动不动地在黑暗中凝望我时,我就知道他在忧心我的离开。

  “我发过誓的,这地狱可不能白下。”我开着玩笑,抚摸他紧皱的眉头。萨连科只是抿了抿嘴,好似把所有苦涩都咽回了肚子里,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绵长的压力让我倍感煎熬,埃里克这方面的确进展缓慢,原因之一是我没能想出来具体的应对措施。依亨利而言杀了他?我深知自己做不到。那么就算找到他了能如何呢?可在莉莉这件事上,他欠我我一个交代。

  “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终于,在四月的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里,我在每日必看的《萨克森日报》上看到了一则讣告,地点在市政厅附近的一条尚在修复过程中的街区,讣告内容为“理想者之死”,署名为“E·G”。非常明显的暗示,合上报纸,我点起了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