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49章 Chapter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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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第二天,当临近午时的咖啡渣行将消失香气时,某人的现身让我大吃一惊。

  亨利·赫克谢尔——我的上司,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我的餐厅。

  他身穿灰色大衣,肩上落着些零碎的小雪,戴着一顶做工考究的羊毛呢的灰色圆顶礼帽,颈肩是条灰蓝色格纹英伦围巾,长裤边线规整得犹如大多数人枯燥无聊的命运,脚上锃亮的牛津鞋沾染上了德累斯顿街上的灰尘与淤泥,他在门口轻轻跺了跺脚,将鞋后跟的泥巴留在了店外,举手投足间十足的贵族派头。两年没见,他看起来老了一些,脸色发黄,似乎有肝病,不过四十三岁,两鬓居然有微白的趋势。

  “怎么,很惊讶吗?”亨利环视一圈,目光轻轻扫过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打了个响指。

  “你怎么来了?”我连忙拿着菜单走上前去,递给了他,“很危险的。”

  “哪里危险了?你不是潜伏得很好吗?”他似笑非笑地说,翻看着菜单,“真令人怀念的萨克森菜,我小时候常来德累斯顿呢。”

  我抿了抿嘴,说:“如果罗伯特那件事你心里有数的话,我想他并不会向你隐瞒我和某个人的关系。”

  “哦?”他绕有意味地抬眼,“哪个人?”

  “你知道的,亨利。”我拉开椅子,坐到了他面前,如果他想跟我玩什么哑谜的话,我也不会客气。

  “阿尔,别忘了我现在是顾客。”

  “我有服务员的。”我招了招手,新来的女服务员汉娜便为我们端上两杯柠檬水。

  “不错,生意如何?”亨利抿了一口,我发现他的唇角发青,眼角的皱纹尽是疲倦。

  “挺好,没想到我还挺有生意头脑的。”我耸耸肩,“选好菜了吗?你看起来很累。”

  “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就这些,小姐,辛苦了。”他把菜单递给汉娜,然后将目光懒洋洋地挪移到了我身上,双肘支撑在桌面上,绕有意味地打量我。

  “你变了很多,阿尔。”

  “毕竟快两年了。”

  “听南希说你生了病,癫痫——是吗?真可怕的病,不过对你这种人来说,大概也不算很严重。”他弯起眼睛微笑,用温柔的口吻说出恶毒的话语。他之前从来不会这样的,至少明面上的尊重他会给我。

  于是我也探身向前,双肘同他一样撑在桌面上,“真不够意思,亨利,我为你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你还诅咒我,癫痫已经很严重了,真的,发起病来会死人的。”

  “我可没诅咒你,我不敢,南希会生气的。”

  “哦?所以说你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得了,阿尔,别跟我阴阳怪气。”

  “你先开始的。”我阴沉地注视他,“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呢。”

  “你现在可没资格。”他笑吟吟地说:“在有些事上,我没对你追责已经是很大的仁慈了。”

  这时汉娜端着餐盘走了过来,亨利朝我扬了扬下巴,说:“好了阿尔,我很累,让我先吃饭。我很想念萨克森。”

  “你过来做什么的?”

  “她……不是受伤了吗?”亨利喝了口柠檬水,望向窗外的易北河,“我是来看她的。”

  亨利居然还会关心南希,甚至不惜亲自来东德看她?我不禁觉得好笑,如果心里真有这个女人的话,会把她派到这么远、这么危险的地方,甚至让她以自身为筹码和别的男人打交道套情报?在亨利身上,从头到尾我只看到了虚伪和危险两词,可不容忽视的是,他说要去探望南希时,眼底深处所浮现的那一抹真挚。

  “当然,我还有别的事要办。”吃完饭后他起身,优雅地穿上他的高级定制大衣,戴上了礼帽,“你陪我去医院吧。”

  “亲爱的,我已经暴露了,这么大摇大摆的,咱们要在东德坐一辈子的牢的。”

  “我可不是你的亲爱的。”亨利冷冷地斜了我一眼,“现在就带我去医院。”

  我不置可否,朝厨房里的弗兰克打了声招呼,穿上大衣随他出了餐厅。本来我打算开车,而亨利想要步行去街边乘坐电车。我只好陪他在河边走,雪越下越大,我有点后悔没带帽子和围巾。

  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两串缓慢的脚印,在不远处泛着光的马路上,汽车留下交错的、绵长的轮胎印记,没有断裂,延续到看不见的远处。亨利很沉默,双手插在兜里,目光穿过风雪落在朦胧的易北河上,从他那张略显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感伤的情愫。但从他留念的步伐中,我仿佛能够看到日耳曼血液在他体内的兴风作浪,掀起模糊却深刻的怀念。

  到了车站,我打着哆嗦,亨利看了我一眼,说:“我认为现在不是很冷。”

  “零下十度。”我说。

  “你很怕冷。”

  我瞥了他一眼,说:“怕冷不是罪过。”

  亨利扬起嘴角笑了,他取下他的围巾,扔给了我,“戴上吧,我可不想南希看到你冻成这副鬼模样。”

  我耸耸肩,戴上了他的高级克什米尔围巾,这种货色在如今的社会主义德国可不容易弄到,看来亨利压根不在意自己的身份被史塔西或者克格勃所知,又或许他一开始就是在暴露中前来。谁知道呢?他们这些大人物似乎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毕竟我们死了也就死了,引起不了外交上的关注,而像到了亨利这个位置,要是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掩盖过去的。

  在电车上他也一直很沉默,注视窗外,后来在市立医院,在推开南希病房前,他抬起的手有片刻凝滞。

  “你说,我突然出现会不会吓到她?”

  这时,不知为何,我心下涌上一股暖流,呼应亨利诚挚的询问,“我想不会的,她一直都很想念你。”

  “真的?”

  我点头,“真的。”

  是的,没错,亨利,南希一直都很想念你。虽然她总是不说,甚至鲜少提及你,但在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无时不刻回荡着你的身影。我能看见,清楚地看见。

  亨利露出微笑,朝我点头,轻轻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南希从书本中抬头,在片刻的诧异后,她眼底盛满了柔情的春水。

  “哦,亨利……”她朝亨利伸出手,两人拥抱在一起。我与她交换了个眼色,转身出去带上了门。我知道他们有很多要聊。

  踱步至天台上,我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抽烟。一年多前我每天傍晚都会上来,看夕阳沉于山峦,等待萨连科每夜的归来。那时我时常能看见母亲,看她那白色的衣摆渗出泛蓝的水渍。而现在,天色阴沉,阳光几乎没有,风雪四作,城市模糊在似是而非当中,我什么都看不见,各种幻觉在那一夜全部离开了,我通过哆嗦、和心底永恒燃烧的那一小撮属于萨连科的蓝色火焰来感受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他,虽然我们昨晚还睡在一起,不过几个小时没见面,但我就是很想他。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自言自语地说,“又在开无聊的会了?还是在做什么部署?见鬼,我真是个傻瓜。”

  我甜蜜地叹了口气,像个思春的小姑娘靠在掉漆的铁栅门上,暧昧不明地微笑着。烟抽完了,是时候下楼。而当我到了南希的病房时,却只有她一个人。

  “亨利呢?”我坐到南希身边,南希嘴角噙着股柔情的笑。

  “他走了。”

  “这么快?”我语气略带不满。

  “够了,阿尔,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可对你来说不够。”我握住南希的手,“不过,这个人还愿意专门来看你,老实说,亨利这回让我很惊讶。”

  “要了解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可没兴趣。”我起身,把亨利的围巾递给南希,“这是他的,另外,等你好了,我们在琴声为你接风。亨利今天这么大摇大摆地过来,想必你也瞒不住了。这边我会叫人盯着的,你放心,我和萨连科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萨连科会为难的。”南希说。

  “才不会,我喂他几条鱼好了。”

  “亨利那边呢?”南希问,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说:“是啊,他这么做,就应该会想到你的对策。估计他有饵要放,你注意甄别。”

  “我明白。”

  离开南希后,我在餐厅工作到晚上,萨连科打了个电话说今晚来不了了,我跟他说最好这几天都不要来,我的上司也不是个善茬儿。果然第二天,亨利不出所料又上了门。

  “你的事儿都办好啦?”我旁敲侧击地问。亨利冷淡地微笑着,沉默地凝视我。我对着昨晚的账目,见他久久不回应,疑惑地抬起头。

  “送我走吧。”他说。

  “这么快?”

  “你还想要我在这里多留吗?”

  我笑了,起身说:“我开车送你。”

  在我老旧的皮卡车中,亨利端坐着凝视前方。他要去火车站,用最普通的方式离开德累斯顿。在等待一个红灯的时候,我思前想后,突然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埃里克联系的那个人,是你。”

  我的喉咙发紧,不知为何,我感觉到紧张,也许因为这是对峙,但实则真实的紧张原因我也很难说清。

  “没错。”亨利一点都没有隐瞒,爽快地承认道:“是我。”

  长久的猜想得到验证,我将车停靠在了一边,强忍住怒火,问:“为什么?”

  “为了监视你们。”

  “你这么不相信我们?!”

  亨利缓慢地移动目光,转头看向了我,“你觉得呢?”

  他的声音极冰,“你昨天不是说了吗?你和那个某某谁,搞在了一起。可是,你在对我隐瞒呐。”

  我一时语塞,说:“至少你应该相信南希。”

  “可是,你的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我。”亨利拢了拢大衣,轻笑一声,“你们三个,我很看重,几乎是我手下的全部力量所在,也许在业务上的确有所建树,可信任,远远达不到。别说罗伯特了,你,南希,在原则上的问题选择对我进行隐瞒,若不是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应该解决了你,然后撤回南希,免得被你们这种行为拉下水。可是阿尔,我到底对你们是有感情的。”

  “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无话可说,你若有什么要求,我会努力去办。只希望你不要为难南希。”

  亨利看了我一眼,“你觉得我在为难她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南希知道了你的不信任,她真的会很伤心。”

  “那么你就把这个隐患彻底解决吧。埃里克背叛了我,本该监视罗伯特的他却投向了罗伯特。你知道吗?有时候人的转变会表现得非常明显,自身却根本难以发现。从埃里克给我的有关于你们三个人的常规报告中,他的态度由措辞当中都得以体现,他还是太年轻,又或者说,他太过于自信。”亨利冷冷地笑了笑,“至于罗伯特,他想扳倒我,真奇怪,那又如何呢?一个人最伟大之处,不过就是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对此我不置可否,只是说:“我看不出来他是想通过什么方式来扳倒你,亨利,我和萨连科是他的靶子,这不正常。”

  瞬间,我看到有什么东西从亨利眼中一闪而过,但很快消失,他甚至显露出温柔的神色来进行掩盖,“你瞧,我对你足够坦白了,不过也是因为你聪明,自己看出了端倪。很多年前我就是看中了你这一点,战力上没什么出色的,倒是有个好脑子。但你也不能指望我什么都告诉你,阿尔,有时候糊涂地活着会更好,我想你应该对此很有经验。”

  “别说这种伤人的话,我才对你产生点感情。”

  “请原谅,我不是故意的。”亨利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至少我把你当弟弟。”

  “然后把弟弟当刀。”

  “一样的。”

  “对我怎么样无所谓,我不允许你利用南希。”我一字一句地说,“否则我真的会跟你翻脸的。”

  “我可比你更在乎她。”亨利指了指方向盘叫我开车,“别让我赶不上火车,亲爱的,另外,那个隐患,尽快解决掉——作为你欺骗我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