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18章 Chapter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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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秋雾如牛乳般粘稠,在莉莉疑惑不已的眼神中我和萨连科下楼去用早餐,弗兰克在后厨烤面包,浓郁烤麦麸香味意味着“琴声”即将迎来崭新的一天。萨连科有点脸红,当坐在我对面迎接上莉莉狐疑眼神的时候,东德女孩毫不遮掩地打量他,又拧着眉上下把我扫视了个遍,被我驱赶后嘟嘟囔囔地走了。

  萨连科小口吃着新鲜出炉的烤面包,我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橙红的朝霞逐渐清澈,阳光拨开了河面蒸腾的水汽,丝丝缕缕分分明明起来。莉莉在唱片机上放起了安静的小调,舒缓如流水。早上九点时分,我把看完的报纸递给萨连科,萨连科认真地阅读时,我情不自禁地注视他。

  你知道,我从未奢求过能与他度过如此静谧的一个清晨,尽管这样的清晨在我们之后的人生中将重复很多次,但我从来不觉腻烦。你可以想象,这种初生的光芒、这种行将消散的湿漉漉的空气、这种绵长而甜蜜的咖啡香味,这种从唱片机里流淌出来的平静小调......多么能为回忆镀金。这副画面,萨连科坐在窗边读报纸、喝咖啡的画面,变成我所珍藏的关于他的最美丽的碎片之一。

  “为什么看我?”他放下报纸,垂下眼睫时,两颊浮现令人怀恋的红晕。

  我在桌子下用脚踢了踢他,说:“不像你呀,昨晚的那个人去哪里啦?”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暧昧的阴影,萨连科低声说:“昨天很不像我,但我觉得,那也是我。”

  “这么说你有两幅面孔咯?”

  “我很难对你保持理智。”

  “我知道,你疯了。”我笑着揶揄他,他也笑了,握住我的手,凑前认真地问:“还疼吗?”

  这时轮到我脸红了,我挣脱他的手,大手一挥,说:“怕疼不是男人。”

  “男人也是可以怕疼的。”他站起身,瞅准时机飞快地在我脸上吻了吻,说:“我现在要走了。”

  我挑了挑眉,尽管是在休假,但为了不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萨连科在中午之前就离开这里前往据说他在德累斯顿军区的住处。

  “薇罗奇卡也在这里,你还记得吗?我的姐姐,她一直在列宁格勒,我给你的那个地址,但现在她来东德了,我们将住在一起。”他笑着说,在秋日的阳光下简直闪闪发光。他看起来心情很好,也没有理由心情不好。我对他姐姐不感兴趣,可在恋爱这回事上,这个人天真而老派,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带我去见他家人一样。我想如果我是个女人,他大概就要考虑结婚这回事了。

  “下回什么时候来?”我点了根烟,靠在餐厅外的大门上,注视他走进正午的阳光中。黑色大衣被照得发白,他没有戴帽子,金色的头发让我想到了此际成熟在乌克兰原野上的麦田。

  “今晚就来。”

  他朝我眨眨眼,走到河堤上,面朝易北河伫立了片刻,突然转身看向阴影下吞云吐雾的我,挥了挥手,说:“等我!”

  我笑了,冲他吹了个口哨,易北河应景而又活泼地拍上一朵金灿灿的浪花。

  “老板。”莉莉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蹑手蹑脚的,眼睛跟我一样盯着萨连科离去的方向,亮闪闪的狐疑,“他是谁?”

  “一个苏联人。”我扔掉烟头,用脚踩熄了火。

  莉莉撇了撇嘴,“他不会找我们麻烦吧,听弗兰克说你昨天和他打架了?那早上你们为什么一起吃早饭,他看起来很好相处的样子,还挺帅......哎?您去哪里?埃里克那小子今天又不来,我快忙死了!你得给我加工资!”

  我朝莉莉摆了摆手说:“我要外出一趟,中午记得把账单算好,再出差错我罚你款。”

  “我要去告你!去劳动局告你!”

  莉莉气冲冲地转身进了餐厅,我信步走在河畔,朝与萨连科相反的方向走。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南希还在最危险的敌人内部,我必须把我已经暴露了的事实通知到她。德累斯顿位于山谷,周围群山环绕,秋风穿过森林朝城市谷地涌来,空气冰凉而甜蜜。我心情很好,第一次仔细欣赏起这座城市的疮痍。路过一片还未被修理的教堂废墟,我捡起一块石头,在手里颠了颠。

  “连神在人间的帐幕都敢夷为平地,人类的胆量还真是不可估量啊。”

  我自言自语,不知不觉走到了市中心地带。路过茨温格宫,开放的展馆前人影幢幢,而我却觉得没修复好的残垣断壁更美。德累斯顿市民们对此宫殿的重建兴致高昂,路过我的十人有九人在讨论这个问题。我将自己扔进人群中,半小时后,确信自己没被跟踪后便钻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秘密电话。没过多久,我听到了屠宰场老板罗伯特的声音。

  “怎么了?”他语气很紧张,这是我们的紧急线路,还是第一次打。

  “下午屠宰场有新货吗?”

  一阵沉默后,“有新货的,都是早上刚杀的,本想通知你们的......哎呀,一忙就给忘记了。”

  “好,我马上来看。”

  挂了电话,我步行到邻近的公交站,乘坐公交车前往了屠宰场。其中暗示很明显,我相信不久后就会见到南希。

  屠宰场位于城东地区,在一片连绵的林地之前,坐公交车要花上整整一个小时。我不爱吃猪肉,也不爱看杀猪。所以经常靠在屠宰场边的围栏对着林子抽烟。这里血腥味儿浓,獾的身影在林子里若隐若现。

  “獾的肉质其实很不错。”罗伯特来到我身边,靠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根烟。他四十岁左右,是个高大的白俄罗斯裔,儿时生活在但泽,德语说得很好,后来又随亲戚移民到美国,后来开战了,他曾作为情报人员打入法西斯内部。

  “你吃过?”我看了一眼他油光锃亮的皮围裙,上面有斑驳的血迹。他手底下有工人,但他偶尔还是会亲自操刀。他曾给我演示过杀猪,给我吓得晚上没睡好觉。我杀过人,却害怕猪在临死前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叫与天真的、恐惧的眼神。

  “有那么一回,有只獾胆子大了,越过了围栏。”他和煦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出阳光的阴影。“所以就那一回我动了手,要知道多亏了希特勒,德国人对动物保护有一手,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我耸了耸肩,问:“好吃吗?”

  “很好吃,野生的,肉质总是比吃饲料的鲜美。”他扔掉烟头,踩熄在泥泞里,“这回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方便对我说的话。”

  我用沉默和微笑回答,罗伯特挑眉意会,这时屠宰场大门传来鸣笛声,大门打开后,一辆莫斯科人牌汽车压着石子咯吱咯吱地驶了进来。罗伯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车内的南希,转身对我说:“那么不打扰了。”

  “谢谢你,罗伯特。”

  “分内之事。”他拿起一把铁锹,沿着围栏走到另一端,开始填补被獾挖出的土洞。南希穿着件轻薄的大衣,里面是件波点的黑色连衣裙,踩着双黑色羊皮短靴,金色的蜷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没有化妆,只涂了浅浅的口红就足以光彩照人。

  我朝南希伸出手,南希越过栏杆和我靠在了一起。

  “不错。”她掀开我的风衣,瞧了眼我里面的衬衫和毛衣,说:“衬衫扣好了,毛衣也没穿反。”

  我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小孩子,只是脑子有点不好使。”南希点起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我给她递上了火。

  “怎么了阿尔?”

  我仰头迎接阳光,笑着说:“天气真好。”

  “天气好,就想见我了?”

  “的确是,南希,我很久没见你了,你为什么不画眼影,我喜欢那种亮晶晶的颜色,波光潋滟的,很衬你。”

  南希柔柔地靠在我肩上,缱绻地叹息道:“有时候,我很累。你知道人一旦累了,就没心思打扮了。你呢?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睡觉还做噩梦吗?”

  “我从不做噩梦,那回是意外。”

  的确是意外,来自于多年前的一次任务失败,我和南希逃到一家偏僻的旅馆不得不共居一室,当晚在朦胧的灯光下看着躺在身边的南希,那独属于女人的温润而美妙的曲线、在黑暗中优雅而梦幻的剪影,我被回忆所侵袭,在梦里见到了母亲。于是我哭了,醒来时被南希抱在怀里,她哄着我,而我搂着她的腰,正往她怀里钻,极其狼狈地叫“妈妈”。

  那相当于是我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自此以后,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不能向南希坦白了。

  “我很好,一切都很好,但有点好得过头了。你瞧,南希,这么美的阳光,我从早上就一直在欣赏了。那时我身边还有个别的人,他和我一起从浓雾中醒来,然后沐浴在阳光下,真的很好,南希,那是非常美妙的感觉......”我出神地说,视野开始模糊,泪水充盈,就像陶醉的诗人。

  “他......为什么是他?”显然,我可爱的南希在纠结这个“他”所蕴含的性别问题。

  “是啊,是他。男人,南希,昨晚和我睡觉的是个男人。”

  南希的手僵了僵,却很快将烟送到嘴边,“没关系,男人也没关系,对于你来说不奇怪。”

  我笑了,说不清这是句有意的揶揄还是漫不经心的陈述,搂住南希的胳膊,低头在她耳畔轻轻说:“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个苏联人。南希,昨晚我和我的萨连科见面了,整整九年,我的萨连科,他找到我了。”

  燃烧的烟头瞬间落在南希的波点连衣裙上,一个洞眼飞快显现。她迅速地从我怀里挣脱,站起身不可思议地凝望我,瞪大了眼睛问:“萨连科?苏联人?你暴露了?!”

  “别激动,南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不会......”

  “见鬼!他到底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南希发了脾气,娇俏的脸蛋气得通红。

  “他,他是......”这对南希来说的确很荒唐,我并不要求她能够接受,顿了顿,我郑重其事地说:“他是一名格鲁乌,如果要说得具体一些的话,他还是个少校,新调任的德累斯顿副站长。没错,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间谍,情报人员。可在此之前,他是我易北河会师里遇见的苏联人,爱吹口琴、爱脸红的士兵,等待我的信、找寻了我九年的恋人。”我抬起头,变得几乎痴迷:“你明白吗?是恋人,昨晚他说要和我在一起,我答应了。”

  南希惊讶得说不出话,从她琥珀般的蓝绿色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倒影——被久违的、时光酝酿得香醇的爱情所浸润,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阿尔弗雷德,我简直忍不住笑,也忍不住眼泪。怎么说呢?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向母亲袒露自己新生的、汹涌的爱恋,羞涩、沉醉、战战兢兢,却期待着回应。

  “你......阿尔,你像是变了一个人。”极度的震惊后,南希缓慢地重新坐到了我身边,握住了我的双手。

  “这也是我,亲爱的。”

  “你是在向我坦白吗?”

  “是,我不愿对你有任何隐瞒,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

  “我有那么重要?”她弯起亮晶晶的眼睛,伸出手拨开了我额前的一缕头发。在这个温情的动作中,我的灵魂被引起一阵阵涟漪般的战栗。

  “你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我凝视她,一字一句地说。

  “那么,你会保护我的,是吗?”

  “哪怕付出生命。”

  “为什么?”南希缓慢地垂下眼睫,透露出些许讶异。

  “因为——”我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为了你怕我着凉给我买的衣服,为了你替我扣上的衬衫衣扣,为了你曾救过我,为了你......”

  为了你眼中那抹圣洁的、母性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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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前期铺垫,节奏可能稍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