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上电话之后沈浩澄给自己点了一杯意式浓缩。
昨晚睡得不好,他怕自己头脸水肿。
留在咖啡角里慢慢喝完,稍坐一会儿,把空杯子和糖送回吧台,沈浩澄又去卫生间里照了照镜子。
还好,没有巨大的黑眼圈,一副肾亏或者作息紊乱的衰样会更扣分。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想了一会儿,决定回家换套衣服。
早上选的这套夏衣颜色太沉,当时只想气质稳重一些,别令池跃妈妈光凭外表就觉得他轻浮,现在却又觉得深色有些显老,害怕人家嫌弃自己年纪太大。
折腾到家,站在衣柜门口选了半天,最后,沈浩澄把他和池跃的情侣衫挑了出来。这件衣服其实款式简洁做工精良,单穿的话并不扎眼,很提肤色,会显得人干净爽利。
最重要的,在沈浩澄的心里,这是一件礼服,也是一件战袍,重要场合穿在身上,是能提气壮力的。
给些胆色。他默默说。
衣柜宽大,特别能装。里面却不像池跃没搬过来之前空一半了,他们都不是特别能买衣服,可是两个人的填装能力自然远超一人。
就好像这生活。
一个人时是黑咖啡,怎么健康怎么有益都失口感,要靠毅力或者需要强行饮入腹中。
多一个人就多了醇奶和甜,有时候还能添上柠檬或者别的特调香料,满登登地品味价值。
十一点四十分,池跃妈妈准时来了电话,“沈律师您好,我在长山区万达商场的2号门口了,去哪里找你比较方便?”
沈浩澄听完马上就说,“您就在那里等着我吧!我马上过来接您。”
池跃妈妈穿了一件青绿色的长款连衣裙,裙子特别衬她气质,既显得素雅国风,又不俗土姨气,显得主人虽然韶华已残,仍旧端庄美丽。
沈浩澄刚将车子停进路边的临时停车场里就看见了这位长辈,心里不由赞叹了下。
池跃太像她了。
都是肩平背直白皙清冷,甭管长到什么年纪,只凭相貌也不泯然众生,总可以成为别人视野里面最显眼的那个。
该入镜头,该入画作。
这样的女性竟然也遭背叛,也失爱情。
池跃妈妈也看到了沈浩澄,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迎了过来,走到跟前的第一句话仍是表达歉意,“肯定打扰了你,还请谅解。”
沈浩澄不知应该怎么展示自己的礼貌和热情,这样一位女性长辈,握手显然是不合宜的,他们又太陌生,揽肩和拥抱的动作都很僭越,只能稍微前探了身,“阿姨不要这么客气,我没忙到无法调整生活节奏的地步!要是再提前一点儿接到您的电话,真能去您那边拜访。”
这句完全就是托词,没有更提前接到电话沈浩澄也能调拨出时间来去SZ市的,但他下意识地抗拒。
不够熟悉的地方会更令他紧张局促无所适从,这些情绪大概更要损害他的个人形象,所以宁可丢掉尊老情结,任凭池跃妈妈奔波一趟。
希望多少能占主场之利。
沈浩澄载着池跃妈妈去了一家挺有名气的泰餐小店。
这也是他处心积虑选的。
中餐需要热络熟悉才能尽兴,西餐约束太多,也不一定适合有点儿年纪的人的肠胃,泰餐杂糅两家,可以持着调羹一口一口缓慢地吃,方便说话。
这店又小,里面的布置又上档次,人在单间里头没有任何喧嚣打扰,还能看得见道路上的车马行人,不至于产生幽闭感,池跃妈妈应该喜欢。
反正池跃是特别喜欢的。
点了两客招牌冬阴功汤和一大份芒果糯米饭,沈浩澄就把菜单送到池跃妈妈手里,下意识地觉得两人这种情况是不适合摆满一大桌子美食来招待的。
池跃妈妈点了一份椰子鸡就将菜单还给了服务生,端着商量口吻对沈浩澄说,“他们的饮料都太浓郁,我也喝不大惯,来份柠檬水好吗?”
语气足够尊重,沈浩澄连连点头,“好的。”
池跃妈妈就对那位服务生点了点头,而后目送着他出去,回过首来正式地说,“沈律师是收入不菲的成功人士,但是咱们俩人吃饭,你到底是晚辈,这餐阿姨来请。”
沈浩澄竟然没法争抢付款权了,不同意,等于承认自己是成功人士,且未尊重长辈之意。他有一些尴尬的笑,“这让我怎么说呢?阿姨您到H市来,是我的客人啊!”
池跃妈妈牢牢掌握着她觉得应该掌握的主动权,笑容却无压迫人的意思,“我们应该还有共同进餐的机会,沈律师不用着急。”
沈浩澄又接不上。
应该还有。
这并不是邀请,也非展望和许诺,而在表达一种距离。
池跃妈妈的态度非常明确,即使共同进餐,现在或者以后,都不证明他们关系亲近。
没有合适话说,最明智的方法是沉默,沈浩澄浅浅笑着,努力不露尴尬和心里升起的苦涩。
池跃妈妈非常认真地看看他,很快又收回眼。她的礼貌得体就体现在这些刻意而又似乎很随意的小动作里,不管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不管她怎么自持长辈身份,说话的时候总会眼睛正视着人,但不管心里如何想要观察审视对方,也不会长久地盯住不放,让人产生生理上的不适。
眼神里也没有长辈面对小辈时的惯常傲慢。
很多年长的人都不自知,当他们觉得自己足够老了,总会下意识的轻慢闯到眼前来的年轻人,即使对方非常优秀非常出众,各方面都远超现在以及从前的自己,潜意识的潜意识里,还是会悄悄地想:牛什么呢?你就是赶上了好时候。老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什么没见过啊!
他们永远不肯承认见过一万遍山最终也不会成为山,而那不肯改的顽固,常常就压倒自己身上所有优良品质,比如勤劳勇敢节俭善良,显得不够豁达不太可爱了。
活过沧桑,就一定得跟正在经历的人较劲吗?
池跃妈妈不会。
即使她这次过来,心里是明明确确地劝分劝离,准备拆感情的。
饭菜很快上来,因为不能付账,沈浩澄也不好特别热情地让客,只能拿了自己那份勺子搅动搅动冬阴功汤。
幸亏没吃西餐,太明智了。
话语权也不在他这边,只能等着池跃妈妈开口。
好在池跃妈妈也没让气氛沉冷太久,喝了两口汤就缓缓地说,“H市是个好地方,不管别人承不承认,在我心里,它就是地区之珠。池跃来这儿工作我是支持他的,但也仅限于心理支持,什么都帮不上。他能得到沈律师的提携帮助,真挺幸运,我当妈妈的人,心里真的非常感激。”
说太多了会错,沈浩澄简短地道,“您太客气,并谈不上提携。”
“轻飘飘的谢谢没有实际意义,我这次专门过来打扰,”池跃妈妈也不过多绕弯子了,“是想和你讨论一个问题,年轻人是不是常常混淆情感呢?感激感动或者感恩的情绪太饱满了,心里就弄错了,非往另外的概念里偏,非要发展成别的东西才觉得够表达?”
这几句话太有力量,也太会精准锁定目标,一下就锤在了沈浩澄的心口。
池跃妈妈清清楚楚地给出了断定,他沈浩澄和池跃之间的感情并不是爱情,而是以身相许的情结作怪作祟,是糊涂,是错误。
沈浩澄忍痛接下这记锤击,慨伤地笑道,“阿姨,是不是混淆是不是偏,我自己说了不算,所以没法跟您讨论。但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假若我是一位女性,即使年长一些,您还会在意池跃有没有弄错自己的感情吗?到底是感激感动还是别的,您会这么纠结吗?一定要找到我追问追问吗?”
池跃妈妈的眼睛连着眨了几下,而后垂下睫毛,也搅了搅自己面前的汤。
沈浩澄视力极好,他看得特别清楚,池跃妈妈垂睫的样子完完全全地遗传给了池跃,母子俩真是像极了。
一个是天边的红霞,即将暮去仍旧美到无可指摘,一个则是自己怀里的暖炉子,烫烫热热,足以温暖他沈浩澄的人生。
又太不同。
“沈律师,”池跃妈妈的声音依旧平平静静,“我是妇产科大夫,虽然不能说是见多识广,毕竟是搞医学的,不会刻意歧视任何群体。可我到底还是妈妈,总舍不得看着儿子去走……嗯,即使如今的社会足够包容,不算荆棘之路了,也还是窄路吧?这个你承认吗?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在光明坦途之上?”
“足够包容?”沈浩澄被这词汇扎了一下,“那是道理上的。真能做到足够,哪里还有宽窄之分?您也不会忧心了吧?”
池跃妈妈这次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香浓的汤上,“请你原谅,道理和亲情面前,我得先是妈妈。”
仿佛就没什么可谈的了。
“妈妈”就是力量。
沈浩澄只能说道,“我理解,就是不知道您想让我怎么做。但我先声明一下,即使知道,也不一定配合。”
池跃妈妈迅速抬起了眼,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沈浩澄:“沈律师听说过老鼠乌托邦吗?”
作者有话说:
飒飒想象的那条裙子,只此青绿,真的要很白皙的人穿着才有味道,不是肤色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