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五七之后，萧屹收到了从大学寄过来的录取通知书。纵使萧屹从不敢对未来奢求太多，但终究还是对这迷茫的未来，和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一时难以接受。
在一片迷茫之中，萧屹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成人礼。
这一天里，萧屹除了给父亲的坟头上香，烧纸之外，还顺道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父亲还在的时候，萧屹的生日，也总会有这样的一碗面。现在，也不例外。
萧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对着土堆轻轻说了一声，“爸，以后我就少来了，或者不来了。”
萧屹转过身，仿佛看见父亲在对着他笑。
他知道，父亲从来不会怪自己。以后，他有他自己的路。
这一天里，萧屹门可罗雀的家里，迎来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二位客人。
“屹哥，我可以进来吗？”萧屹抬眼，便看见了那个常在梦里出现的少年。只是，看着他深深凹陷的眼窝和深黑的眼圈儿，萧屹才知道，他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进来吧”看了看四面透风的墙壁，和遮不住风雨的屋顶，萧屹哑然一笑，“问这种问题的，你是第一个人。”
“喝水”萧屹起身，从陶土烧制的茶壶里给阳明倒了一杯水。
“凉凉的，挺好。”阳明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没有以前那么明显了。
“嗯，如果是以前，肯定会给你装一杯热茶。”萧屹和父亲，有着不一样的待客之道。现在这个家里，换了主人。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了？”阳明轻轻喝了一口萧屹递过来的水，伸手拉了拉他的胳膊，然后心疼的说了一句，“你怎么回事，瘦了好多啊”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了？”萧屹伸手拉过阳明的胳膊，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声音很轻。
“我跟我妈妈说了，来看看你。”阳明的手绕过萧屹的后脑勺，抚摸着他又粗又硬的黑发。
“别乱动”萧屹把怀里的人搂的更紧了一些，“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像我爸爸，他在的时候，也喜欢摸我的后脑勺。”
“那你可以把我当你爸爸”阳明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接了这么一句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开个玩笑。”
“没事，我不在意的。”萧屹笑着拍了拍阳明的肩膀，萧屹眼里的泪已经慢慢流干了，他已经能够平静的接受，父亲已经离他远去的事实了。而阳明，他怎么会生他的气呢。
“那”阳明附在萧屹耳边，轻轻的补了一句，“你可以叫我一声爸爸吗？就现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滚”萧屹嘴上这么说，但还是轻轻亲了一口他的脸颊。小孩儿废了多大的劲才能来这一趟，他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也像他一样的勇敢。让他离开，萧屹实在是舍不得。
萧屹心里曾想过自己的爱情，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无拘无束，一切只因感情。
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小小的少年，一切所求，皆未能如愿。
“你还好吗，屹哥？”阳明贴着萧屹，嘴唇覆在了萧屹的唇上。阳明从没有得到过父爱，他在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尽量安慰萧屹。
“我很好”萧屹轻轻松开了阳明，伸手抚了抚他紧锁着的眉心，“你不要担心我，你自己也要好好的，知道吗？”
“知道”阳明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想要触碰萧屹那苍白而瘦削的脸颊，却被萧屹一下子躲开了。
“屹哥?”
"小太阳，我不能"萧屹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黑衣，他知道自己想念这个小太阳到发疯一样。只是，在父亲的孝期内，萧屹绝做不出这样的事情。人生在世，并不是恋爱大过天。他们的生命里，还有很多东西，都很重要。
“嗯，我知道。”阳明讪讪的松开了萧屹的手，“都是我不好。”
“没事”
“屹哥，我能去磕个头吗？”
“他，并不喜欢你来”萧屹皱了皱眉头，父亲生前，曾经交代过，让自己不要再和阳明来往了。萧屹听了父亲的话，却做不到。
“那我就远远的去看看，可以吗？”阳明低下头，轻轻说着。
“算了，你去磕个头吧。他其实很喜欢你，他只是不想我们继续谈恋爱。”萧屹淡淡的说着，父亲的态度，萧屹是再清楚不过了。
“你一个人的时候，一定很难过。”阳明跟着萧屹的脚步，走过一条碎砖铺就的道路，便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土堆前面。有些砖头上还带着青色的苔藓，阳明几乎有些趔踞，而小土堆前面，放了一个破旧的铁盆，里面有一些已经燃尽了的香灰和纸钱。
他贴近萧屹的时候，能闻到他身上有着同样的味道。
坟堆的旁边，高大的桑树结满了红色和黑色的桑葚，而旁边的柑橘花朵已经凋落，剩下半青不黄的果实，在树上挂着。
阳明在那铁盆前面，郑重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屹哥？”
“路，还得走下去。”避着风的方向，萧屹点燃了一支烟。这东西，他原本已经戒了很久了。
啪嗒一声，手里点着的烟被阳明打落在地，但他却还像是不解气一样的，将地上那即将熄灭的烟，又重重的踩了两脚。
“不许抽烟，知道吗？”
“知道”萧屹看着那张小脸儿，笑了。
“好了，头也磕了，该我尽地主之谊了。毕竟，你来了一趟，总得让这一天有点意义不是？”萧屹说话的时候，看着的是阳明，但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毕竟，他来了一趟，这就够了。
这一天，会是萧屹往后余生的回忆。
“屹哥，我是来跟你道别的。”阳明跟着萧屹的步伐，这个小村子，他来的不多。萧屹的过去，他一点也不了解。而萧屹的未来，或许也不会再有自己。他们有的，只有这一天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萧屹伸手，轻轻抚上了小孩儿的后脑勺。他太清楚阳明的处境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怎么可能避开他的妈妈，这样堂而皇之的来这里。
他们都还是孩子，是听话的好孩子，父母的话，必须要听。
“你看，天上那两朵云，看起来很近，但其实离得很远。”
“嗯，但是云会漂移，就算现在很远，但以后肯定还会重新聚拢的。”阳明顺着萧屹的方向看过去，对于天相，他有自己不同的理解。
萧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屹哥，你能陪我说说话吗？”阳明的视线，从天上的云彩之中收回，眼睛只看着萧屹暗淡的双眸。从前，关于高考、关于未来，他的眼睛里，是有光的。只是现在，没有了。
“说，什么？”萧屹不明所以的看了阳明一眼。
“说一说，和你爸爸的事情，和峰哥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我不知道的，都好。”阳明跟着萧屹，在一棵大树下坐好。旁边的沙堆上，有一只慵懒的猫正在打盹儿。他伸手碰了碰它软乎乎的肚皮，那猫却只是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就又继续睡去了。
“苍狗很喜欢你呢，平常都不让陌生人摸的。”萧屹笑了。
“它怎么，老是睡觉？”
“它老了，没精神了。”萧屹的眼睛看着苍狗身上有些脱落的毛发，想起那时候苍狗刚来家里的样子。苍狗虽然只是一只流浪猫，但是皮毛却一直保养的油光水滑的。来到这个家里，连猫都要受苦。
“它的年纪，比我爸爸还要大呢。”萧屹伸手，轻轻呼噜着苍狗软乎乎的肚皮。
萧屹，不会再有太多的时间照顾它了。如果是从前，苍狗并不需要萧屹的照顾。但是现在，它老了。它会慢慢的捉不到老鼠、捕不到鱼，然后饿死。
“它好乖啊”阳明也学着萧屹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它。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萧屹看着阳明，“走的时候，把它带走，给它找个好人家。让它晚年，能好过一些。”
“好”阳明点了点头。
只是，苍狗在这时候，像是听得懂人话一样，喵呜了一声。似乎，是在抗议这个决定。
不想走的，并不仅仅是它。
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以后，忘了我，记住了没？”沉默半晌，萧屹终究直视着阳明的眼睛，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应该有自己辉煌的人生。忘了自己，会更好。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会考虑的。”阳明并没有顺着萧屹的话继续说下去。显然，小孩子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听话，这样，你才能过得好。”萧屹伸手，轻轻碰掉了阳明头发上的一片水杉树叶，轻轻一捻，就成了棕色的灰。他本来，不该染上这样的尘埃。
“那么，屹哥，你会忘了我吗？”阳明伸手，捏住了萧屹的手。
“我，尽量。”突然的触碰让萧屹慌了手脚。
“那你可要很努力才行的，我那么好，你忘不掉的。”阳明在太阳底下，轻轻眯着眼睛。
“嗯”萧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的画着些什么。小孩儿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忘不了。只不过，萧屹并不打算努这份力了。
他忘不掉，也不想忘掉。
即使以后都是寒冬的冰雪，但萧屹也不想忘记阳光的感觉。
“啊，好困啊。”阳明眯着眼睛，“我想在这里睡个午觉。”
“嗯嗯，我带你去。”
“百年修的共枕眠，屹哥你也上来吧。这样，也不算辜负上辈子百年的苦修。”阳明躺在凉床上，看着萧屹。他知道，或许这次，就是他们以后最难得的回忆了。
“好”萧屹笑了。
萧屹的手，始终搭在阳明的手臂上。他睡不着，也知道旁边的人睡不着。他们，不过是不想让这一天就这样结束罢了。
微微偏过头去，萧屹看见小孩儿装睡的样子，轻轻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之后，萧屹给了他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他们，终究还是要结束的。
在听见旁边均匀的呼吸声之后，阳明微微抬起眼眸，努力的看了几眼旁边的男孩之后，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终究，是要走的。他只是想，让这结局尽量温和一些。
在阳明走后，萧屹拉过薄薄的被单，盖住自己，蜷缩在一起，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