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万般方寸, 但饮恨、脉脉同谁语

  裴年钰努力睁开了眼。

  小晟坐在他的榻边,屋内暖光融融,安静祥和, 逐渐把他拉回了现实中。

  他的头依旧很痛,全身气虚之极,但好歹那些幻觉在逐渐地离自己远去。这会子他头也抬不起来, 便只轻轻地伸出了手。

  裴年晟见状,连忙握住了他。

  裴年钰手里抓到了温度,那只来自裴年晟的手掌坚定而有力,他便渐觉不像方才在梦中那样害怕而无助了。

  他转头看着裴年晟龙袍之下的手掌, 心道这可是当今圣上的龙爪,也不知把它炖了是什么滋……

  裴年钰眨了眨眼, 对方才脑子里出现的荒谬念头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后才意识到是那致幻药对自己大脑的侵蚀, 仍未完全褪去。

  好歹现在自己醒着, 这头痛之症,恐怕只能等连霄的解药来了。

  “给我倒杯水来。”

  “好的哥。”

  裴年晟从善如流, 连忙将桌子上早就温着的补气参茶递给了他。

  “他们别的人呢?”

  “连霄在给你煎药,你的两个影首和侍女,还有你大哥都在外面,我方才让他们出去了。”

  裴年钰在小晟的支撑下慢慢坐起来, 用手指捏住茶盏, 尽力稳住不让它晃出来。

  在啜饮之前, 他盯着茶盏中淡褐汤色的参茶,迷迷糊糊中忽然想到:

  那药效反噬,应当同在回梦寻真术中的两人都会遭受的。

  然而此刻他躺在舒适的王府中, 盖的是雪蚕棉的被, 喝的是千两一株的参。屋里点着醒脑香, 窗边暖着银丝碳。

  有人为他加急配置解药,有人照顾他穿衣饮食。家人爱人在侧,下属们翘首盼他身体康健。

  这已不是旧时噩梦,这是他拥有的现实。他已是得天独厚足够优渥。

  ——那林寒呢?

  他的脑中浮现出来晕倒前最后的画面:那人被踢倒,蜷缩在地上。

  他在诏狱,当然不会有人去给他送药。

  他又眨了眨眼,心道自己果然脑子被那药弄糊涂了不成,我同情他做甚。

  似乎是为了掩盖心虚一般,裴年钰垂眸,把那参茶慢慢喝光。

  喝完参茶,裴年钰闭目养神了片刻,幻觉消失,渐觉有力气了一些。裴年晟只在旁看着,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他觉得意识不再那么恍惚了,方才睁开眼,勉力一笑:

  “久等了。方才的噩梦委实让我有些心惊。”

  裴年晟心中一疼:

  “不……哥你先好好歇着,不必勉强自己。”

  其实他哥哥在噩梦中说的那些话他都有听到,无非是些不忍回看的宫中少年旧事。但于裴年晟自己而言,这些伤痛本不会对他有多么刻骨。且他早就知道以当年宫中朝中那般环境,坏人和无端的恶意才是大多数,好人毕竟百不存一。

  他相信哥哥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裴年晟行事硬气,谁要害他,他只会想办法先把对方干了。然而他哥的心性……即便知道这些黑暗,也从来不曾完全接受这种事情的合理。

  不然也不会撂下这皇位,跑了个干净。

  ………………

  裴年钰沉思了片刻,想了想,道:

  “我已问出来了,关于林寒的……”

  话没说完,裴年钰忽然感觉到裴年晟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手指以极其微小的幅度,勾动了一下。

  裴年钰心思剔透:小晟这是紧张了。

  他也不戳破,只是暗暗惊讶,小晟在宫中多年以来早就修得喜怒不形于色,这般暴露的小动作,实在难见。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既紧张,说明还是……

  裴年钰伸手放下茶盏,却没直接说,而是先道:

  “我用的那秘术,看到了不少东西,不过我倒很想先听听,小晟你是怎么看他的。”

  裴年晟怔了一下:“怎么看他?”

  “就是……在这事之前,你觉得林寒是个什么样的人?”

  裴年晟完全不知道自家哥哥看到的那些真相,因此也无从猜测哥哥的意图。他只好思忖了一下,既没褒奖亦不贬损,而是用了一些比较中性的说法:

  “唔,很听话。”

  “听话?”

  “是,恰到好处的、适度的听话。既不会听话过头——听话过头其实是一种甩责任给上级的表现。也不会像你家那位一样,主意甚大。”

  “不过一开始他刚跟着我的时候,倒真听话过头,让我有些心累。”

  “心累?”

  “就是……虽然他武功不错,也很聪明,但是当时有很多明明能他自己处理的决断,却不会自己处理。像个……没调试好的AI一般。”

  “我以为影卫皆如此嘛,还好他聪明,便教了他一两年。后面就慢慢好些了,有些事有些人,该松放的还是该紧追的,他自己也有数了。他的御下之道,也渐渐不需要我手把手管了。”

  “再后来,我那系统能量越来越多,可以开发的功能也多了起来。我搭建出势力成员忠诚度这个功能框架的第一天,就全都查看了一遍,只有他是满的。”

  裴年钰心神虚弱,用了一小会儿时间才消化完他的话。而后问道:

  “现在也是吗?”

  裴年晟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还是说了实话:

  “是。”

  裴年钰点头,闭目沉思了一下:

  “那除了听话,就没别的了?”

  裴年晟回想了片刻,渐渐转开了头去:

  “我不知该不该说。”

  裴年钰笑了笑,只不过神情有些虚弱:

  “说就是了。”

  “他……林寒是除了哥哥以外,唯一一个会真的会在乎我的。我身边这些人,包括朝中那些,关心我的大有人在,然而多半都是……”

  裴年钰看着小晟,不知是灯烛的光线太暖,还是他脸上的表情本就柔和。总之,裴年晟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

  小晟的这个眼神,他很熟,非常熟。

  裴年钰心中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在小晟心中的重要性,但林寒之于小晟也……

  屋中忽然就这么安静了下来。

  半晌,裴年晟以为哥哥怕自己承受不住,叹道:

  “哥哥到底看到了什么,告诉我便是了。我这十多年大风大浪见得也不少,还不至于因为这种事乱了阵脚。他无论是什么身份,哥哥尽管直说就是了。”

  裴年钰看着,点点头:

  “这倒是。那我可就要……告诉你了?”

  裴年晟“嗯”了一声,虽感觉自己的脉搏猛跳了两下,到底还是抬起头来,假作随意,看着自己的哥哥。

  谁知他的哥哥却一直盯着床榻边上的那个茶盏,他也不知那茶盏有什么好看的。

  “林寒他其实是……”

  裴年钰忽然沉默了下来,继续盯着茶盏。

  沉默,沉默。

  不过三息的时间,仿佛过了有一万年这么长。

  “……他其实是二皇子之母陈贵妃,派去你身边的卧底。本意是想在你身边给他们传递消息,谁知没过几年,陈家全灭,便也没人管他了。”

  随后裴年钰像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的经过简要说了。从林寒先前为陈贵妃效力说起,后来因为贵妃畏惧祥瑞传言,被改了年龄重新送进影卫营,又是在认主的时候发生了意外,最终到了他的麾下。

  他这一口气说得有些急,说完就有些气喘,裴年晟连忙又倒了一杯参茶给他。

  “所以……就因为他曾是卧底,才一直不敢告诉我的?”

  裴年钰似乎因为喝着茶,顿了一下:

  “……嗯。”

  他喝茶抬起的衣袖挡住了脸庞,裴年晟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裴年钰放下茶盏,看见他的弟弟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随后裴年晟眼神中的紧张渐渐消失,变得轻快了起来。

  “其实我早就猜过许多种可能。他这个身份,倒也不算特别离奇,我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他……哥哥,你是否有看到他在跟了我后之后,偷偷做过什么传递消息之事?”

  “……没有。”

  裴年晟又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那他便不算有背主之实,如此一来,倒不会很难处理……”

  裴年钰静静地斜倚在床榻上,温润的目光看着他的弟弟,这个他最亲的亲人,正在悄悄地絮叨着什么。

  他嘴角扯起一个带着几分虚弱的笑容,慢慢抬起手来,将裴年晟额前的被汗沾湿的发丝,向后理了理。

  ………………

  裴年晟不欲打扰哥哥多休息,便准备先行回宫。

  临走之前,裴年晟特地问了一句:

  “哥,你那手下给你配的解药如有多余的,我可以带一份回去给他么?”

  裴年钰似乎话说多了的缘故,很没精神,只随口答道:

  “你自去找连霄要就是了。”

  裴年晟看到哥哥这般状态,不敢再继续跟他说话劳神,连忙走了。

  楼夜锋见主人已醒,连忙走了进去。

  “……主人?”

  他略一试主人脉搏,脉象平稳,中气渐渐回升,稍微放下了心来。但见主人依旧神情恹恹,微觉不对,试探着问道:

  “可是林寒那边的事出了岔子?”

  裴年钰只向他招了招手。

  楼夜锋依言坐了过去,他的主人却道:

  “再近些。”

  裴年钰伸臂将他揽了过来,慢慢他的身体环住收紧,随后把脑袋埋进了他的肩膀处。

  不多时,楼夜锋忽觉肩头布料渐湿,立刻意识到:主人在哭。

  他连忙问道:

  “主人……?主人可有什么难事,与我说出来便好。”

  裴年钰终于再也忍不住:

  “林寒他……先前是陈贵妃的人,改过年龄……”

  “我小时候那桃花蛊,就是他奉陈贵妃之命下在我身上的……”

  “我没敢告诉小晟,但是你应该知道……”

  “若非这桃花蛊,你我也不会这么多年为其所困……”

  “夜锋,你差点为此死了……”

  楼夜锋顿时心头大震。若林寒是二次入营才与他同期,他在影卫营的那些年经验肯定不能和林寒比,难怪一直没有识破他的不对之处。

  还有那桃花蛊……当年他们亦追查了许多年,也只是处理掉了那桃花蛊的来源之处,和炼蛊之人罢了。没想到一直没能查到林寒身上。

  林寒……他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

  楼夜锋此刻亦心神震动,然而见主人情绪难支,如何敢自己先崩溃了。他连忙反手将主人紧紧地抱在怀中,一下一下抚着他的头发:

  “别怕,主人,别怕,我在这呢。主人你看,我还好好的。”

  有人在承接他的愤怒和委屈,先前一直强撑的裴年钰哭得更凶了:

  “在诏狱之时,我有机会杀他的,也许我该这么做。但我……我没忍心……”

  “夜锋,小晟对林寒,是有感情的……我看出来了……”

  “我该怎么办……”

  楼夜锋心中大恸,为主人的脆弱,亦为主人从来不曾动摇过的善良。

  他无法可想,只能将主人抱得更紧些。用自己的体温,帮主人从痛苦中确认一点真实的温暖。

  “主人,想不出法子就先不想了。悲痛伤身,主人莫要哭了,保重身体。”

  “夜锋,你会不会有一天……也离我而去……”

  楼夜锋喉头一哽,但声音轻而坚定:

  “不会的。主人,我永远在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