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不断贪嗔不离垢, 从来蒙昧

  那影卫听得裕王一个抢功的大帽子扣下来,不由得动摇了一下。

  他看着面前这个宽袍广袖的青年,面色从容, 发丝随意地用系着,然而手上的折扇扇骨中却有鲜血滴落下来。

  影卫心中一凛,终于意识到这个人与他先前出任务时所面对的朝堂众卿是不一样的。

  影卫代天子执行权力, 所到之处无人敢不服,敢反抗影卫者基本都已经死了。然而对于这位王爷来说……似乎从来也没有什么后果。

  他只得退让了一步:

  “事情紧急,那还请王爷与属下同行,回宫觐见陛下。”

  裴年钰却不准备放过他, 看着这个面生的影卫,笑眯眯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现下居何职位?”

  没错, 裴年钰就差在脸上明晃晃地写上“待会儿我要去给你主人告状”了。

  那影卫一阵纠结, 心知即便他不说,陛下最后也是能知道。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属下副统领江槐。”

  裴年钰一甩扇子:

  “江槐是吧, 我们自会回宫,你不必多问,你只管去那边把他尸体收了。”

  江槐顿时明白,若他继续跟王爷较真, 恐怕难免到之后被告状。若他不再插手, 把邵岩的尸首拿回, 也算是能显出来“此行办了事”了。

  “……是,属下明白了。殿下可否需要几个影卫保护?”

  “那倒不必了,逆贼已伏诛, 目前暂无危险。”

  “是。”

  楼夜锋在一旁看着气定神闲的主人, 只觉今日的主人似乎比之前有了些不一样。

  好像……更强硬了些。是因为今日亲自动了手的缘故么?

  倒是个好事。

  那副统领挥挥手, 指挥下属的影卫去办事,裴年钰直接拽起楼夜锋,运起轻功下了山。

  到得山脚,他觉手中楼夜锋的手掌还是偏凉,停下来帮楼夜锋把斗篷又裹紧了些。问道:

  “要不你先回府里养伤?我自己也无妨的。”

  裴年钰摆出一副“老子是武林高手老子很牛逼”的架势。

  “若你不放心,待会儿进了城我让影卫们过来也就是了。”

  楼夜锋摇摇头:

  “先去宫里吧,不差这一会儿了。”

  “……好吧。”

  ………………

  进城之后裴年钰又召来自己的影卫,命他们稍作警戒的同时收缩人手,让所有人回王府——简而言之就是,没事的回家睡觉吧。

  随后二人进宫,内书房中裴年晟点了灯批奏折,彻夜未眠,等着手下回信。

  谁知却等来了这二人。

  “你们是怎么……”

  然而裴年钰却更惊讶:因为他竟然看到裴年祯也在此处,找了个太师椅,正坐着打盹——倒不知道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离那堆奏折八百米远。

  裴年钰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随即转头问道:

  “你怎么在这!”

  裴年祯苦笑:“不是你让何岐半夜把我薅醒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的么?”

  裴年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合着老何认为的“绝对安全的地方”是裴年晟的御书房?

  他和楼夜锋相视了一下。

  裴年钰想的是老何简直思路清奇,就没觉得裴年祯坐在这个不属于他的皇宫里浑身尴尬吗。而楼夜锋想的则是——老何这藏人的地方倒决计不是邵岩能想到的。

  倒不如说他跟林寒二人,多少都会被自己师父掌握一些心思。换作何岐,反而不会中他的套路。

  “那我家老何上哪去了?”

  裴年祯正待回答,却听得门外一道声音:

  “来了来了,属下在此。”

  何岐飞快地闪身进来,解释道:

  “我带着他进宫,去和陛下的影卫做了一些必有的手续。”

  裴年钰点了点头,将那两样东西掏了出来。

  何岐见状,便拉着裴年祯准备离开这屋,却被裴年钰制止了。

  “让你们看了也无妨,早晚要告诉你的。何况这东西……一会儿看过便销毁了,你们说出去也未必有人信。”

  何岐点点头,见楼夜锋似有伤在身,便主动上前接过了玉匣。照例将所有机关检查过后才伸手打开。

  玉匣开启的一瞬间,只见内里金丝闪烁,果然是一卷明黄的圣旨。

  裴年祯面色微变:“这……”

  裴年钰叹了口气。

  裴年晟冷哼一声,伸手拿出来那卷圣旨,一抖展开。随意扫了一眼道:

  “……果然如此,跟你那传位诏书一样。只不过另多加了一句——若裴年晟有篡位之心,任何人可杀之。”

  裴年祯在旁偷偷看着,听了这兄弟俩的对话,忍不住“嘶”了一声。

  裴年钰斜觑他一眼:“你看你那德行,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裴年晟愤愤地把那遗诏拍在桌子上,震得台面上的砚台都跳了一下。

  “你说他写这个是有什么毛病?若我哥哥好好的在位上,这遗诏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若我已得了这皇位,单凭这一张遗诏又能做什么。兵防大权皆在我手,这遗诏不就是一张废纸?除了到处散播会引得民心不稳以外,又有何用?”

  “然若真的江山动荡,又有什么好处了。他躺在这阴曹地府,就乐见其成了?

  裴年祯摇摇头:

  “看来你们俩那时只顾着防备他了,对他的心思一点儿也不了解——他根本不在乎留下这遗诏会有什么后果。唯恐天下不乱么,倒真的有点。若得位的是你,他巴不得用一张废纸,给你找许多不得不处理的麻烦。”

  “……因为他是真的不怎么喜欢你。”

  裴年晟脸黑了:

  “就单凭不喜欢我这种理由,竟全然不管这朝局稳定了么?”

  裴年钰摆摆手,一锤定音:

  “所以说,他就是个神经病。”

  裴年祯做了这许多年太子,在这个爹手下隐忍着谨言慎行了许多年,议论父皇之过之类的事,那是想都别想。

  没想到一朝政敌上了位,反而变成了这般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情形,便实在是没忍住跟着附和了一句:

  “他这皇帝当得……就是很不怎么样。”

  …………

  裴年钰又展开那本薄薄的纸笺手记。

  “是他亲笔没错。唉,这内容……算了我来念一念吧。”

  “影卫统领邵岩亲启:

  你见此封信之时,朕必已不在人世。三年前朕行事糊涂,因痛失爱子之事,多见猜疑,终将你逼离京城。

  然日易时移,朕时常回想,是他谋逆在先,朕本不该迁怒于你。如今再无如你般知心顺遂之人常伴身侧,朕多悔矣。

  岩,你若得见此信,可见朕赐予你那木雕你并未丢弃。你离京匆忙之时仍携着此物,朕便猜你心中究竟对朕难以割舍。

  若你肯应,便替朕去做最后一件事吧——朕虽传位给钰,然钰心性过于宽厚仁慈,若无人窥伺皇位,当可作太平之君,仁政爱民。若有人觊觎,则恐难掌大位。

  晟与钰虽同出一母,然晟面相阴狠,心机深不可测。若晟以小人行径篡夺皇位,请代朕将真正之君昭告天下……”

  裴年钰读完,将那手记缓缓放下。

  裴年祯愣了一下,忍不住猜测道:

  “没想到他临死前居然还能承认了他做错的事,倒也是十分难得了,他向来是死不认错的。可见他到底还是爱重他这位影卫统领的……”

  何岐问道:

  “所以邵岩这是看了先帝遗书,又对先帝感念备至,才非得要做这事不可?这……是不是有些执念过重了。”

  裴年钰摇摇头,有些生气地看着这两个人,一拍桌子:

  “不!你们怎么不懂呢!他如果真的晚年临死前想起邵岩的好来了,绝不会留下这样一封信!”

  他转头看了看楼夜锋,又道:

  “如果是我的话。我临死前若愧疚于有负于这位影卫功臣,他已经断臂离开,我只会盼他从此再也不要回宫、再也不要卷入这些事中才好。”

  “若他真的回来了,找到了这种藏起来的密信,我也只会在信上写——走!走得越远越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而绝不是为了这些可笑的执念,还继续利用他所剩无几的可怜的价值,让他去做这种任务。”

  “这信,分明就是催命符,不是悔过书……”

  一屋子的人俱静。

  半晌,裴年晟终于出声道:“所以他就是个渣滓。”

  裴年祯心神被震了半晌,直到裴年晟说话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眼前兄弟二人,叹道:

  “你们……的确是大为不同的。”

  谁知楼夜锋却道:“也未尽然。师父这种影卫……能为主人的遗愿力尽而死,恐怕他未必觉得比不上安稳苟活一生。”

  裴年钰今晚已经累了,已没有多余的气可生了,疲惫道:

  “那就把他遗愿了了,把他名字添回去,再好生下葬了罢。”

  裴年晟点了点头,拿起遗诏和手记,放入火盆中付之一炬,再了无踪迹。

  裴年钰想再问问林寒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看了看他弟弟的脸色,终究还是暂且按下了念头。横竖现在威胁已除,林寒不至于再被迫节外生枝了。

  ……………

  终于将这些事处理完,已经是后半夜。众人还想补个觉,于是裴年钰楼夜锋、何岐裴年祯四个人一起结伴回了王府。

  他们倒是甩手走了个干净,唯独留了裴年晟在这深宫之中,而他此时方才意识到——怎么这屋子里就剩他一个人了。

  裴年晟沉默了片刻,将手缓缓放在那堆已经批阅完的奏折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若在往日他处理政事到这个时辰,应该会有一个人把清淡可口的茶点,放一碟子在他手边的。点心也不拘什么花样口味,多半都是那个人自己定夺了。

  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但……其余的这些影卫和内侍,不能因这种小事打搅了陛下,却也不敢擅作主张。现下这桌子上,便总觉少了点什么。

  林寒……

  裴年晟忽亦觉疲累无比,转身去了后殿,沉默着就寝。

  而裴年钰回了府中之后,休息半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醒来后本觉心情不错,然而脑中将昨日事情过了一遍后,忽然拉下了脸来,把何岐唤了来。

  何岐见主人面色严肃,猜有重大事项要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裴年钰黑着脸:

  “你这楼教习不听命令,深夜擅离职守,你就没有半点说法?”

  何岐只觉一口黑锅从天而降,心道昨夜一回来就把人塞到自己卧房的,也不知道是谁呢?

  楼夜锋在旁亦怔了一下,哪想得到昨夜言之凿凿“我视他命如己命”的主人,这回来就要发作,翻脸不认人。

  然而毕竟楼夜锋理亏在先,何况昨夜又武力不敌,全赖主人救命,本就有些难以言说的愧疚。闻言只得苦笑一下,在裴年钰旁边跪了,温声道:

  “是,属下罪大恶极。请主人依规处置罢。”

  裴年钰“哼”了一声,秀美的脸庞扬起一道傲娇的弧度:

  “还不快把他关押起来,以待本王——好好审问?”

  何岐便只得做了一回恶人,亲自给楼夜锋关地牢里去了。

  临走倒还问了一句:“那……主人,是否还需要连霄给他开药?”

  裴年钰怒瞪他:“我有说不准他养伤吗?”

  何岐:“…………”

  得!我只负责把人关好,赶明儿他伤好了,你俩自己玩去吧!

  裴年钰一边让连霄去好生看看他的内伤,一边脑补了一万种各式各样的“审讯手段”。

  裴年钰这厢脑子里放了一整天的神奇小剧场,却尚不知自家弟弟经历着怎样的心惊肉跳。

  这日傍晚,裴年晟本在好生处理着奏折,然而突然有一影卫闯入殿中。

  裴年晟听完那影卫的急报,如遭雷击:

  “什么,你说林寒他自尽了?”

  “你们这么多人都看不好他,干什么吃的!”

  下首的影卫如坠冰窟,顶着帝王之威,勉强自己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回主人,发现的时候尚且不晚,救回来了。林……林统领午膳时用餐完少交了一只茶盏,而后趁影卫换班,打碎获得了碎瓷片……”

  碎瓷片……

  裴年晟只觉一阵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