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尘埃踏遍长安道, 风过天涯

  彼时明月高悬,山风凛冽。当世可以说是武功最高的两个人相对而立。

  邵岩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这人,心中有些不妙:楼夜锋显见是一直紧随他的身后过来的, 他自以为甩开了所有的影卫,但他竟全然没有发觉楼夜锋的存在。

  他这个当年最不喜欢的徒弟……不得不承认,天资卓绝, 世无敌手。当年楼夜锋武功大成,他就已经不敢直面其锋。现下他虽有了新的机缘,也依旧不可小觑他。

  邵岩忍不住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楼夜锋倒也不急着就动手——拖的时间越久,其他影卫搜过来的可能性就越大。是以他施施然反问道:

  “我听闻师父喜欢与人做买卖, 不如就按师父和裴年祯做的那样,来做笔买卖。如今我也有一个问题, 还望师父解惑。”

  邵岩对他打的什么算盘心知肚明, 然而除了楼夜锋以外, 别人他也不惧。此处离京城已经数十里,影卫数量不多, 他不觉得楼夜锋拖这一会儿就能真的有人找过来。

  “念在往日师徒之情,你问罢。”

  “林寒的身世,究竟有什么蹊跷?”

  邵岩闻言,忽然一阵大笑:

  “好徒弟啊好徒弟,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如此多管闲事。你若问这个, 这买卖可是亏本了。因为——我不知道。”

  楼夜锋心中一紧。

  “你应该记得,他与你同年出影卫营,然而却非同年入营, 他比你来得晚。刚来时行为诡秘, 我只知道他身份有异, 想要进一步查探之时却被人挡了,所以我也不知详细。”

  “——我只是诈他一诈,谁知他真的急了呢,哈!他多半是自己心里有鬼,这可不能怪为师罢!”

  楼夜锋紧紧地抿着唇看他,似乎在判断他所言真假。

  “那下面,该我问你了——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追过来的?”

  楼夜锋轻笑一声: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打几日前我就每晚进宫去遛个弯,从林寒的手下那里看点儿现成的情报。”

  “至于今天么,我在你入清晏宫之前,就已经在那儿了。你把林寒诈到跳反就跑了,我知道他们都追不上你,那自然只能自己跟出来了。”

  “所以,你誓要拦我?”

  “不错。念在师徒之情……把玉匣交出来,我放你走。”

  邵岩冷眼看着自己这个最不喜欢的徒弟,同时也是武功最高的徒弟。他对这个徒弟的心性如何,还是有七八分了解的:

  “你以为我会信么……玉匣里的东西我已看过,若你已经猜到是何物了,那你们果然是沆瀣一气。届时无论我交或不交,你都不会留我性命的。”

  楼夜锋依然神色淡淡:

  “师父还是那么敏锐,徒弟佩服。”

  “……既然没什么旧可叙了,那就拔剑吧!也让我见识见识你主人赐你的无影剑。”

  “正要让师父指点一下。”

  邵岩只剩独臂,左臂反手将长剑出鞘,忽然冷哼一声,语带嘲讽:

  “真自信啊……楼夜锋,如今你心有牵绊,杀意早就不复以前,真以为光凭功力就能杀我?”

  剑影骤起,一柄沉浸着经年风霜的精铁利剑和淡色的无影剑招式相交,倏忽间已走了十数个回合。

  “楼夜锋啊楼夜锋,剑客没有了剑心,你拿什么赢我?你今天死在这,就当是为师教你的最后一课吧,我等着看你那主人哭着来给你收尸。”

  楼夜锋目光微凝,剑锋一滞。

  经验丰富如他,交战之时当然不会中敌人的分心之计。但自己心境上的破绽,他自己亦不是不知道。

  邵岩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弱点。

  ——心有牵挂,被爱所束,剑意有损决绝,临战变招之间的决断就易生变。

  但……

  “我不试试,怎么能知道赢不了你呢?何况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

  却说这边王府中,裴年钰本已安寝入眠。这几日他虽然知道邵岩在外可能要搞些什么事,但他很信任自己的弟弟,便也没多关注。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认为若是连裴年晟都没法处理的事情,他再关注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不去添乱为好。

  是以他这几日心情还不错,白天和裴年祯、何琰君八卦一下厨艺大赛,讨论一下百花齐放、层出不穷的菜品脑洞。晚上照例搂着自家夜锋,睡得还挺香——他并没发现夜锋每晚都偷偷跑了出去这件事。

  直到今晚,他刚睡下不久,忽然被何岐叫醒了。

  何岐是收到了来自皇宫里的影卫的传讯——宫中生变,让邵岩跑了,他们人手不足,请求王府影卫协查搜索。

  本来若只是派手下出去干活这件事,何岐身为统领也能直接做主了。但另有一条裴年晟的亲笔密令,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裕王亲启。

  何岐没得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去把自己的主人半夜叫醒。

  可怜的何大统领推着自家主人的被窝,疯狂地摇晃才把主人喊醒。

  裴年钰从被窝里直起身来,揉搓了一下自己脸庞上的起床怨气,睡眼惺忪看着何岐。

  “老何你干啥啊……”

  何岐把事情简要地叙述了一遍,将密令字条递给他。

  裴年钰展开一看,里面是小晟的字迹,非常潦草,显得很匆忙:

  【邵岩从先帝寝宫里打开机关,取走了一个长方形的玉匣,我猜可能是那个东西。快派人拦住他。】

  裴年钰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就全醒了。

  那东西……他实在没法想象万一让他跑了的后果。这可是小晟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江山国本,百姓军民好不容易安生了两三年,刚刚恢复了些元气。

  但这事,何岐不知道,还是得让老楼去办。

  然而当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身旁的被窝一里一伸,却发现床铺是空的。

  “……老楼呢?”

  何岐缩了缩脑袋,活像个鹌鹑:

  “他方才说他要出去一趟,让我保护主人……”

  裴年钰瞬间心率飙升,血压窜上脑门。

  “楼夜锋!!!!!!”

  这么多年一起走来,裴年钰太了解他了:

  楼夜锋向来喜欢让所有的事情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所以他肯定偷偷去宫里围观了,现下林寒那边不知为何又出了篓子,他必定是第一时间去补救了。

  然而……林寒和那么多影卫都没能拦住邵岩,他师父这武功是有多高?楼夜锋就这么去跟他放对?

  裴年钰一下子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胆大包天楼夜锋,胆大包天……等老楼回来,他一定要……要……

  等个屁!不等了!

  裴年钰刷地掀开被子翻身从床榻直接跳了下来。一边抓起旁边衣架上挂着的外袍往身上一披,腰带胡乱一系,一边安排道:

  “让绛雪自己去宫中跟着小晟,以防宫中力量空虚,被邵岩杀个回马枪。留连霄和一组影卫看家,其余所有影卫都派出去找邵岩,如果中途遇到夜锋就去支援他!”

  “另外,老何,你火速带着我大哥在城里随便找个什么地方藏起来——不要露踪迹,不要被人找到,保证他的安全。”

  何岐一怔:“主人?”

  裴年钰扯过桌上的发带,匆匆将自己散乱的青丝随便扎起不妨碍活动。一边对何岐道:

  “……我现在来不及跟你解释原委,我还不确定他拿走的东西是不是我猜的那样。但邵岩有可能会挟持裴年祯,用他的身份做一些什么。”

  “我不确定,但总之你必须先带他走,别留在王府。万一他真的来找裴年祯,王府所有人都会有危险,连霄会没命的。”

  何岐没应。

  说话间裴年钰已简单穿戴完毕,随手拿起枕边的武器折扇,束于腰间,迈出了门去。

  何岐一个闪身拦住他:

  “主人!您要去哪?”

  “我去找老楼。”

  何岐刷地跪了下来:

  “主人请切勿轻举妄动,若您出了半点意外,属下万死莫赎。”

  裴年钰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老何也倔,真倔起来跟老楼不分上下。他也知道他的命令有多离谱——危机当头,让自己的影卫统领丢下主人,去保护他的发小。

  但他不能跟何岐来硬的,否则老何较真起来,他恐怕会伤到老何。

  裴年钰伸手握住何岐的肩膀,那手掌温暖坚定而有力。

  “——何岐,你主人是有武功的,不是躲在府里只会吃吃喝喝遇事等着别人保护。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不然老楼不会这么追出去。去吧,我若有危险会发信号的。”

  何岐没辙。面对一意孤行的主人他可以死谏,然而面对温柔的主人,他束手无策。

  “……是,属下领命。”

  他眼睁睁看着主人运起轻功飞去,一边派一部分影卫们按分队出城搜索,另一部分跟上主人……虽然他知道以主人的内力绵长,这群家伙多半是跟不上的。

  …………

  裴年钰飞身出府,站在京城最高处环顾四下,尚无法确定楼夜锋的去向。心念电转间却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去了皇宫。

  他以绝高的轻功飞快绕着宫墙半圈,习惯了分辨各种味道的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栀子淡香。

  那是他昨日才试做好的新的屋中熏香,结果做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成品翻了车,被楼夜锋吐槽是不是有些浓了。

  ——却在这时帮了大忙。

  虽不见得准确,但这恐怕是唯一的希望了。

  裴年钰抬头看着城边一轮圆月,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杀意,但依然顺着那极淡极淡的残留栀子香气的方向追了出去。

  …………

  城西的山中。

  彼时楼夜锋和邵岩二人已过了三百余招,一个边打边往山里逃,一个绝不肯放,招式咬得死紧。

  战至中途,二人已行到在半山腰,远处的京城越来越遥远模糊。

  楼夜锋招式愈见吃力。他虽武功全失之后又修了回来,甚至内力还更进一步。然而三年王府中的生活,到底比他师父这些年在江湖中漂泊少了经验的积累。

  何况……他这师父还不知从哪新学了一身诡异功夫,以不及他高的内力,发挥出来的招式威力却远胜于他。

  多亏他今日带了无影剑出来,仗着兵器特异,方才能和他打得不分上下。

  就在二人僵持许久,楼夜锋渐觉不敌时,忽听得邵岩望向楼夜锋的身后,开口惊异道:

  “你主人怎地来了?如此自不量力!”

  谁知裴年钰并不在楼夜锋的身后,反而在邵岩身后数尺的树梢上。

  他尾随楼夜锋的踪迹至此,进山后一路只从树梢上过,两人酣战中皆未抬头看树顶,加之风吹动树枝的声音掩盖,是以都没有发现他。

  裴年钰方才寻得了正在打斗中的二人,怕让楼夜锋分心,他根本不敢出声。虽知城外这个方向也许有他的或者小晟的其他影卫,但亦不敢发信号烟花引起邵岩的注意。

  于是他干脆找了个枝叶茂密的树藏了起来,一口大气也不敢喘。

  正在他拼命回想着楼夜锋教给他的所有隐藏踪迹的内力吐息要领之时,却听得邵岩对楼夜锋说——你主人在你身后?

  可我明明在你俩头顶上啊!

  裴年钰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

  ——不对,他使诈!!

  果然楼夜锋听到这话大惊,心道他现下尚且不敌,若是要分神保护主人便更难了……

  高手过招哪容得分心,便是楼夜锋心神恍惚的这一瞬间,剑招涩滞。邵岩直入中宫,一掌打在了他的胸口,将他击飞出去。

  邵岩知道自己这一掌必将他重伤,楼夜锋已无力再追踪他。但,成熟的影卫做事向来斩草除根……

  他走上前看着已倒在地上,口中涌出鲜血的楼夜锋,目光平静而悲悯:

  “好徒儿,武功不错,唯独不必要的感情太多了……”

  裴年钰眼见他提剑要刺,心中大急,运起全身的内力,折扇机关中锋刃出鞘。银白的温柔月光中,一道天青色的人影从树梢上直扑而下:

  “你去死吧——!”

  邵岩一惊,方待转身,然而鏖战一夜早已内力枯竭,裴年钰又是抱着必杀的强烈念头。

  还没等他从放松的心神中反应过来,只觉后背一痛,一柄薄薄的尖刃刺入了他的后心。刃上的麻药瞬间窜入四肢百骸,再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