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宋知舟一个机会呢?
不想还好,一旦开始想那个人,袁冉的心又开始下沉。
方才从小福那里借来的勇气,随着离宋知舟越来越近,变得逐渐稀薄。
归根结底,自己到底有什么呢?
他只是袁百梁手里从一开始就打算舍弃的棋子罢了。
即便从天而降了这么个大企划,亦不难想象一招不慎满盘皆输的局面。
宋知舟不是傻子。
真到了那天,他绝不可能冒着和袁家、孟家结怨的风险,为一颗弃子将风光不再的宋家摆上擂台另一面。
前方渐渐能看见钤园的影子。
他收起心思,强迫自己专注驾驶,慢吞吞朝目的地驶去。
没有哪一次进家门会像今天这般踌躇。心中无端惴惴,几番作势,终是咬咬牙开了门。
乍看室内已然是黢黑一片,许是那人已经睡了。摸黑走了几步,却见客厅方向还隐隐透着亮光。
心下微动,摸着墙壁,穿过漆黑走廊,顺光源走去。
刚进客厅,就在沙发上找到了那个和衣半躺的人。
这人睡得并不踏实,眉间拧着浅浅纹路,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让他惊醒。
是以袁冉才刚走近,宋知舟便蓦地睁开了眼睛。
看见对方的瞬间,那双本带着睡意的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惊喜。
而暗夜深深,袁冉并没有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生动,他只注意到了须臾的对视,和立马别开的冷脸,明显是不愿多谈的态度。
他没什么哄人的经验,兴冲冲为了宋知舟赶回家却被摆了下马威,说不生气是假的,却又忍住没有发作。
词穷间,嘴张了又张,愣是说不出话,生怕一出口又要弄巧成拙。
搜肠刮肚好半天,居然干巴巴道了声:“早点休息。”
“嗯。”宋知舟抱着臂,瓮声瓮气应了,只是没有任何起身的动作。
袁冉挠挠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觑着铁了心不愿往这儿看的人,心里打起退堂鼓。
“那我…”他指指身后,“先回房。”
刚说完这句,连自己也觉得尴尬。
但继续待在这儿显然更尴尬,心里默念一二三,抬腿就走。
“袁冉。”
听见对方叫自己名字,袁冉条件反射原地一个回身,可刚转过来又觉得这样显得太迫切,嘴上又习惯性逞起能来,佯装漫不经心。
“咳咳,还有什么事。”
“我打算回家住几天。”
昏暗顶光照不清宋知舟的眉眼,他腰背挺得笔直,像一尊肃穆石像,徒增毫无温度的疏离感。
“是吗,确实也该回去看看的,反正也离得不远。”
袁冉觉得自己指尖有些凉,连带着额头也蹿过一阵麻木,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将冰凉的手藏进口袋,尽量表现得镇定,“具体是几天呢。”
“还不清楚,需要处理些事情。”
宋知舟声音很平静,“我尽快。”
不清楚?
尽快?
袁冉从没解过这么难的题目。
宋知舟从来都那么敞敞亮亮向他展示着所有。
如今这道门陡然关闭不说,还拔地而起一堵高墙。对于他,自己似乎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模糊印象。
他要回家做什么;
见什么人;
办什么事;
统统是谜团。
原来忽视并非一朝一夕。
无关姚安予。
亦无关姜月明。
也许所谓的“处理些事”,只是暂时分开一阵子的体面借口。
至于这个“几天”有多长,决定权并不在自己手里。
但或许……
对宋知舟来说,这不算坏事。他终究是宋家这一辈唯一的子嗣,倒也没必要吊死在自己这棵歪脖树上。
“那……”
本想说些洒脱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早去早回。”
“嗯。”抛下勉强算是允诺的话,宋知舟起身,“不早了,休息吧。”
袁冉站在唯一的光源里,望着那道坚定的、愈发远的、不曾回望的身影。
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啊,是了。
他不曾忘记过。
关于那次体育馆的失约,他有一个从未告诉宋知舟的小秘密。
如果失约顶多是让人失望,那同天那个恶作剧便是一场灾难。
可那场灾难和宋知舟经历的厄运相比,却又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
旧事重提,反而显得小题大做。
那天,在体育馆。
日暮西沉的档口,没有等到宋知舟的袁冉被人从身后推进了器材室。
陈旧的铁门比想象中更加坚固,在拼尽全力的拉扯里也纹丝不动。
门缝外隐隐约约透进肆意嬉笑。
外面有人,不止一个。
是谁?
孟家那几个?
恶作剧的路人甲?
还是……宋知舟……?
本该破口大骂,但代表着宋知舟的那个选项让他无法开口。
“是谁。”他几乎是依靠在门框上,发紧的喉头挤出喑哑质问,“是谁…”
“哈哈哈哈哈——”
门外爆发出一阵如雷爆笑,之后便是杂乱无章的四下奔逃。
“不不不不不!”
袁冉惊慌失措回身,从头顶小窗看见就快完全昏暗下去的昏黄天空,终于无法抑制大叫出声,“回来,放我出去!回来!给我回来!”
无人应答。
顺着门扉无力靠坐在地,塑胶地面经年累月的污渍将衣裤染成肮脏色彩,但他无心顾及。
墙角,不辨五官的教学人偶站在逆光里,佝偻又残破,倒是显出了种相得益彰的凄惨。
他将自己缩进成排的铁柜夹缝,静静等待黑夜降临,咬紧牙关,闭上眼,不去想自己在哪里。
心理暗示似乎凑效了。
在黑暗完全笼罩封闭空间的刹那,他开始相信,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静闭,明天一早保育员老师就会放自己出去。
“不要怕,不要怕,天亮就好了。”
他抱着脑袋,向缝隙深处缩了又缩,直到退无可退。
滴哒哒——
夜空开始下雨,雨季特有的泥腥味从窗外不断涌进来。
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孤儿院,鼻腔充斥着熟悉而令人作呕的霉味。
轰隆隆——
惊雷四起。
身躯因骇人巨响而止不住颤抖,防线正一点点被击碎。
“我不敢了……老师……呜呜呜我以后会乖。”
求饶声弥散在湿黏的水汽中。
轰隆隆——轰隆隆——
所有心理建设都在雷鸣中溃不成军,先是哽咽,而后是熟悉的反胃。
“唔——呕——”
他忍不住了,连滚带爬冲出藏身的夹缝,匍匐着阵阵作呕。
大脑昏沉,间歇的闪电晃得他双眼晕眩。
那滩几乎是水的秽物有几乎全部溅在教学人偶脚边。
他缓缓抬头,就见那没有五官的脑袋上浮起张熟悉的脸。
笑得伪善又丑陋。
看见那脸的瞬间,头顶逼仄的天花板陡然化成四方的巨大黑影向他压过来。
颤抖着爬向人偶,“孙老师……我错了,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想去扯“孙朋英”的裤腿,手却在光滑的木质脚踝上打了滑。
失重间身体超前猛倾,只觉额头一股钝痛,便陷入了黑暗。
袁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被谁发现的。
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他从医院病床上醒来,惊讶于身边居然坐着已经小半年没见的袁百梁。
袁百梁没问缘由,也没有深究他惊厥的原因,只是把喊秘书进来,当着袁冉的面安排了留学事宜。
袁百梁下完指使便觉万事无忧,道了声“好好养病”,未再作停留,匆匆赶回了公司。
袁冉没有再回学校,从医院出院后便在为出国做准备。
偶尔会被梦魇中的雷电惊醒,而后自然而然想到宋知舟。
他始终不相信,那人会是恶作剧的始作俑者。
反正再过几天他就要离开这里,走之前找对方问个清楚,也不是不行。
翌日。
袁冉在临近放学时来到学校停车场,悄悄藏在宋家那辆车附近的树后。
五点刚过一会儿,躲在枝叶间的袁冉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段时日未见,那人居然清瘦了不少,也不知是遇见了什么事,眉间满是忧色。
瞅准人群的空隙,突然蹿出,将宋知舟拉进树丛里的隐蔽处。
四目相对,他本能察觉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你……”攥着宋知舟的袖口,方才准备了一路的话此刻竟忘了个精光。
“不好意思,”宋知舟声音沙哑,眼睛里几乎没有焦距,将袁冉的手从自己袖口扯开,“我还有事。”
袁冉站在原地,怔怔望着那道坚定的、愈发远的、不曾回望的身影。
直到耳边传来掺杂着嘲笑的窃窃私语,他如梦方醒,飞奔着逃离。
眼前的路面不知怎的有些扭曲,渐而变得模糊。
伸手去揉眼睛,却有液体顺着指背洒落地面。
祸不单行。
他没有看清前方施工的路面,一脚踩空。
“啊……!”
袁冉从梦中坐起,大汗淋漓。
剧烈头疼让他不得不大口呼吸。
厚重的绛色窗帘后透进清晨微光。
似某种粉饰太平的虚假宁静。
被梦魇折磨了一夜,他乏力到极点,本想闭眼继续再睡。
等等…
他猛地睁开眼。
宋知舟!
跌跌撞撞下了床,晕头转向间竟连卧室门都寻不见。
他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用一个又一个误会推翻两人一次又一次艰难构建的一切。
未来会怎样,他不清楚。
但宋知舟比他聪明,兴许对方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他要在对方走之前将所有应该说却没说的话一一吐露。
在这个被梦魇洗礼过的清晨,他突然有了种大难不死的底气。
现实是,他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找回了小福,幸运到堪比中乐透。
似乎,那杀千刀的老天爷终于舍得向自己施予善意。
虽然没有自怨自艾,但命运从他出生那天起就吝啬得像个反派。
那自己现在贪心一些又如何?
天色还早,勤奋如宋知舟也不至于这么早就醒。
他站在紧闭的门口,有些踌躇。
好在他依稀记得这房间的门锁有些问题,上手左右转动,竟是真的开了。
“宋知舟,宋……”
床铺上空荡荡,唯有一缕稀薄的柑橘香残留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