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十二月底>第68章 料理

  昨晚暴雨,今早就体感到气温又降了些。俞北撩开头顶的窗帘,眯缝着眼睛感觉外头才堪堪天亮,又把手缩进被窝。夜里雷打得响,雨滴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还把他吵醒一回,没想到还是醒这么早。

  不久后开学,一切又将恢复上正轨,零零碎碎的事情会再次填铺满时间。还行吧,不过是把习惯的事再重新拿起来而已。

  俞北闭着眼睛,时骆说估计中午能到,他决定赖会儿床再起。

  没抵过生物钟的顽固,迷迷糊糊只睡到八点俞北穿好衣服,揉着脑袋打开房门走出来。客厅没人,整个屋子渗出诡异的安静。他觉得有点儿奇怪,一般这时候妈妈和奶奶应该在吃饭或者已经吃完在收拾才对。

  厨房隐约有动静,他走过去推开厨房门,房翠翠正在切土豆,看样子饭还没好。

  “你们没吃啊今天?”

  听到俞北问话,房翠翠扭过头应道:“早上起来看你妈没醒就没那么早做。”

  “妈妈还没起?”

  “我开小窗看的,估计昨儿累到了。”

  “这样啊,”俞北问,“叫她吗?”

  “待会儿饭做好你再叫呗。”

  “好。”俞北答应后准备去洗漱。

  刚要转身退出厨房,被房翠翠叫住,她说:“年也过完了,什么时候我去见见他吧。”

  俞北愣了下,点头回答说“好”。

  直到从浴室出来,许余馨的房门依旧紧闭,他转到厨房看了一眼,房翠翠热完锅,右手正舀起一勺面糊,均匀泼在平底锅里摊饼。

  “吃土豆丝卷饼吗?”

  “嗯。”房翠翠专注把饼子摊圆,只得敷衍俞北一句。

  “妈妈还没起来,我现在去叫她喔,待会儿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

  “好,你去,”房翠翠说,“她收拾完刚好吃饼子。”

  俞北点头,走去敲许余馨房门。

  “咚咚”两声,“妈妈?”

  里面静悄悄的。

  “妈妈?我进来咯?”

  俞北压下门把,从门缝窥见到许余馨仍躺在床上;他开门走到床边,俯下身凑过头,许余馨面朝里眼睛闭着,他一笑,轻轻在被面上拍拍,悄声喊:“妈妈,起床吃饭了。”

  他保持低头的姿势等许余馨翻身睁眼,可是许余馨一动不动。俞北纳闷,妈妈最近应该没吃过有安眠作用的药,怎么会睡这么熟?

  比刚大力一些,他晃了晃许余馨的肩膀,“妈妈?起床吃饭了。”

  许余馨的身体随他的晃动,翻倒过来,仰面朝上,眼睛却没有任何即将睁开的预示。面颊咔白,毫无血色的嘴唇上有一道明显的齿痕;右边胳膊很别扭似的握着左手。

  俞北笑容僵在脸上,张张嘴却喉咙发紧,像是被不安掐住了脖子。他咳嗽一声,提高嗓门又叫了句“妈妈”。可依旧没得到回应,许余馨也没撩起眼皮看他一眼。

  俞北去拉被子想要抱起许余馨,拉开被子的刹那他脸色煞白,如同感受到那股味道拱了一个圆波,扩散后随即爆破在他面前。从里面直冲而出的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带上来的热气让人心底发寒。他险些没了力气,抖着手,一把掀开盖在许余馨身上的被子。只见许余馨左手下边的被单被血浸染,印记比底下的碎花床单还要大片;右手把左手腕握个死紧,血渍沾满指缝。

  膝盖一软,俞北跪倒在床边,而后连滚带爬起身冲到房外叫救护车。捧着电话手指发僵按不对数字,他强迫自己冷静,越压制越心慌,绝望到大骂。

  听见俞北叫嚷,房翠翠快步出来问:“咋了咋了?”

  心思全在拨电话上。终于拨对号码,俞北边回答救护线里的问题,边再次朝屋里走。当房翠翠听到俞北说许余馨割腕出血,巨大的悲伤几乎让她站不住脚,头脑眩晕,赶忙伸手扶墙才稳住身形。

  挂断电话,俞北把许余馨揽起来靠在肩上,他刚刚告诉别人妈妈已经没有明显的呼吸起伏,但现在他明明能感觉到妈妈的体温啊。颤抖着掰开许余馨的右手,半干半粘稠的血液立即糊了他满手,俞北感觉手指全部被粘连在一起。他看见许余馨左手手腕上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的伤痕,发着冷颤握住她僵硬的右手,只觉得自己太阳穴要爆炸了。

  房翠翠一进来,马上捂嘴痛哭,“这是干什么啊!为什么啊?!”

  俞北呆愣愣盯着伤口,血的颜色似是也染红他的眼仁。是啊,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前几天还和他有说有笑的妈妈现在却面色惨白地躺在这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过了一夜而已,怎么妈妈的血会从身体里面跑出来流在床单上;他不明白半夜明明醒来一次,怎么就没能阻止;他不明白他又再次安稳睡着的时候,妈妈度过了怎样的一夜,这么多血该有多疼。

  视线里只剩下触目的红色,刺得他眼底生疼。

  医生从抢救室走出来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的时候,俞北感觉血液和热气四处飞散,到处游走就是回不到身体。

  他没敢呼吸,哑着嗓子跟人道谢。搀着奶奶在椅子上坐下,麻木无比地一个人走去开死亡证明。

  痛苦沉重巨大到一时无法承担和接受时,只好把它压缩压缩再压缩,大脑下意识排斥,把自身从事件中抽离,以减小对自己的伤害。

  俞北没有哭,没有崩溃。冬日时有冻坏的水管,空有出水的心却出不来一滴水。他表现正常地按流程办好一系列手续,坐回到奶奶身边,在她抽噎的声音下,预定好殡仪馆。内心像凹了一个大洞。

  他盯着对面墙上“希望您和您的家人健康平安”对房翠翠说:“奶奶你帮忙准备东西,我要去,那儿,签手续,等会儿带妈妈过去。”

  “好。”

  “人,你负责通知。弄好直接去那儿找我。”

  房翠翠点头,抓住俞北的手,“你……”

  “别担心我,”俞北回握她,但眼神仍呆滞地放在对面,“你一个人可以吧?”

  “你也不用操心我,快去吧。”

  “嗯。”

  许余馨的遗体被运到殡仪馆,随后被人带进冷藏室进行处理。看着铺着白布的床架来来往往,俞北不想靠过去;他没有相信其中一个床架上睡着许余馨,正如他没有相信刚刚签的确认失去生命体征的证明是他作为直系亲属为许余馨签下的一样。

  站在即将为许余馨布置的灵堂中间,也依旧没有实感。周遭的哭泣全是在向他说明,大家来此便是为了与至亲告别。沉重单调的哀乐奏出一条长无截止的黑色五线谱;谱上的一颗颗黑色音符,那是一条条生命消逝后幻化上去的形状。

  俞北不断剥离,想把自己放很远,可这次好像不怎么起效。抽离,又被周围的哭声和永不停止的哀乐拖拽,将他狠狠摔进无法逃脱的黑色泥沼。跌进这摊泥沼似乎是他避无可避的命运,无论选择哪条线,路尽头等待他的结果都没有差别。

  房翠翠提着一大包刚买好的东西气喘吁吁赶来,按名字找到灵堂,见俞北失魂落魄,孤零零地坐在棺木旁的椅子上,眼角的皱纹里立刻又蜿蜒出泪痕。她坐到俞北身边,掏出给许余馨准备的丧衣,“都安排好了,老家那边的人也在路上了。”

  俞北不想接,只默默听着。

  房翠翠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递到俞北面前,“放在你妈妈枕头下。”

  俞北倏地转头,死死盯着房翠翠手上的信封;信封上,娟秀的字体写着“给俞北”。他眼眶发红,太阳穴梗出一道青筋,这是妈妈留给他的吗?他动作迟缓,光是打开封口都花上不少时间。

  放在最面上的是一张照片;那是他五岁第一次去公园和许余馨的合照。许余馨蹲在小俞北旁边兜着他的腰,满是笑意。小俞北一手举着棉花糖,一手高兴地冲镜头比耶,他们背后是一群争着吃食的梅花鹿。

  猛地把东西塞回信封,俞北弯下腰,手肘拄在膝盖上,全身颤抖,半天没发出声音。

  房翠翠慌极,赶紧拍打俞北的脊背,“喘气!孙儿喘气!”

  溺水般的窒息感,俞北被房翠翠拍回神智,低头大口呼吸,脑门冒出细密的汗珠。

  时骆赶来的时候,许余馨刚做完遗体处理,被工作人员推出冷藏室,放进灵堂中央透明的四方盒子。俞北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快被无力感淹没却强行打起精神打点一切。

  外头通知他有亲友送来花圈,他抬头一看时骆正从外面走来,后面还跟着叔叔阿姨。

  时鹤竹在门口递给房翠翠帛金,骆虞岚低声道一句“节哀”,然后两人进灵堂给许余馨上香。俞北恭敬地回他们鞠躬礼,时鹤竹点点头微弯腰,骆虞岚在俞北肩上拍拍。

  时骆也给上自己那份帛金,俞北明眼可见的憔悴让他心疼不已。房翠翠见时骆单独包了一份,手顿了顿,“谢谢。”没多说其他。

  时骆摇摇头,走进灵堂。

  他望着摆在正中间的许余馨的遗照,有点愣神。刚听俞北说的时候,只觉得突然,现在在这儿,却感觉怎么也没法接受。前不久才跟他约好两人要经常走动的、笑得那么温和亲切的阿姨怎么就躺在冷冰冰的盒子里,以那么一种决绝的方式。

  时骆问俞北:“我磕头吧。”

  俞北微怔,又轻轻点头,随后也在原地跪下。时骆向许余馨磕头,他要对时骆回以同样的礼数。

  坐在外面的房翠翠看到这一幕,对坐在旁边的骆虞岚说:“时骆有心了,实在麻烦你们。”

  “哪的话,”骆虞岚说,“房奶奶,时骆这两天留下帮忙,你要不嫌弃我今天也留下给你搭把手,等哪个亲戚过来了我再走。”

  “你们来我们已经很感谢,”房翠翠推脱,“现在还在正月,我怕……”有些人家是忌讳正月里的白事的。

  知道房翠翠话里未尽的意思,骆虞岚说:“不碍事,我们不讲究这些。”

  房翠翠手掌揩过眼角,叹气道:“真的麻烦你们。”

  临近傍晚,陆续有亲友赶来吊唁,房翠翠和时骆坐在门口登记帛金的名字和数额,骆虞岚招呼着物品摆放、住宿吃饭问题。

  俞北迟钝又机械地给来的人鞠躬或磕头,始终面无表情。仿佛一个没有生气的提线木偶,靠周围密布交错的细线吊起,才站得平衡;只是,这种平衡是不稳的,是悬着的,哪怕提线只断掉一根,人也可能会跟着倒下。

  时骆担心俞北担心得厉害,抽空就隔着人群望俞北。他对许余馨的离开都有种无力的悲痛,更不用提俞北心里该是怎样一种他无法想象的痛苦。

  天黑下来,骆虞岚在隔壁不远的餐馆订好位置,张罗大家去吃饭。冬天还没完全过去,晚上自动降温,再加上这种偏远的山脚下配合毫无情感的音乐,待在这儿便禁不住地直打寒颤。时骆脚边一直烤着盆火,小腿杆儿都烤痒了,他站起来跺跺脚,抬头一看,发现俞北不见了。

  进去转了两圈也没找到人,他走到房翠翠身边问:“奶奶,看到俞北了吗?”

  “他不在……”房翠翠说,“诶,去哪了?刚还在那儿啊。”她张望着说,“你去边上住宿那个二楼看看,我们在那儿订了房间给过夜的人休息用,说不定在那儿。”

  “好。”接过钥匙时骆便急匆匆往住宿跑。

  站了一下午,死气沉沉的环境和时不时的恸哭压得俞北又快呼吸不上来;二十四小时循环不断的丧乐也躁得他头皮发麻,即使现在关上门窗,单调沉闷的旋律依旧寻着空隙就钻进来,在耳边回响。

  他长出一口气,从右边兜里掏出那封上午没敢看的信,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办法读完。俞北在沙发上坐下,将折成三折的信纸慢慢摊平。

  「给儿子:

  福满,这大概是妈妈最后一次这么叫你啦,让我儿子这么辛苦实在不能厚着脸皮说我儿子“福气满满”,虽然你一直告诉我没关系,但妈妈对不起你。

  我们福满从小都很乖很懂事,能跟你成为母子,妈妈真的很幸运。这辈子就做到这儿吧,下辈子如果能再有这个缘分妈妈一定让你过有福气的日子。

  我磨蹭这封信磨蹭了很久,从做集体训练开始练。李阿姨她们画画,那个太难了我学不来,我就在边上读那些小时候讲给你听的故事然后想写给你的话,字我慢慢写还可以。

  再次住院,清醒之后我好像想起很多画面。这几年你辛苦了,妈妈为发病时抓伤过你跟你道歉,对不起我的小福满;为不仅没让你过好日子,反而为妈妈操心奔波劳累跟你道歉,对不起妈妈最乖最乖的小福满。

  待在这里面的人说自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失去了自由失去原本美好的生活,但他们都还带着希望,渴望有朝一日能重新回归正常。被点醒这个问题,我开始困惑让我活下去的原因是什么,好像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但我唯一的希望也因为我过得很糟糕。

  有时候会觉得很没意思,脑袋也是空的,每天最期待能看到你。说你烦人是假话,我怎么会嫌你烦。那天你送我去医院我才知道每次你来看我都要一个人坐车,颠簸那么久。

  无论我待在哪儿都是没了翅膀的鸟,自己很难活,也让你们很难活。我很痛苦,让你跟奶奶难过,我不想这样。

  我不能,也不愿成为你的拖累。

  我决定不要活了,你不要伤心,这是妈妈的解脱。我希望我们福满能没有后顾之忧。

  儿子,你要好好生活,其他所有都不要紧,但福满要健康,要快乐,要自在过以后的日子,好不好?一定要答应妈妈。

  就这样吧,想跟你说的话是怎么也不能停止的,可那样就写不完了。

  跟信放在一起的这张照片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想带着它走,就拜托你了。

  要好好的哦。

  非常,非常,非常爱你的妈妈。」

  也许是有过情况好转,积极乐观的时候,但无法预料的状况和反复无常的发病始终像个隐患,终生无法痊愈的病情时常让人感到挫败。

  治疗的痛苦她不怕,身体机能远不如从前她也能克服,但如果意识到儿子要因为她一辈子背着一个不确定因素,被她坠着下沉,那是为了什么?

  她不要,不要连带着别人跟她一起活得苦楚。

  不知从何时起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过到现在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