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着白绮, 苏意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在这期间,他也把梦的大部分内容向白绮和尽尘缘说了一遍。

  没说的部分可能涉及梦中少年的身份与他的猜测, 他犹豫过要不要和盘托出,但最后还是选择暂时隐瞒它们。

  “你这个梦还挺有趣。”

  尽尘缘坐在桌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拎起水壶倒茶, 仿佛在茶馆听书似的。

  屋里多点了几盏灯, 光线暖黄而明亮,与外面的霜雪夜色相比,既暖和又温馨。

  苏意听到尽尘缘的话, 抬头之时发现自己仍待着白绮怀疑,目光稍微上移便能看到他优美的下颌线与小半张侧脸。

  苏意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忙不迭从他怀里挣出去,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

  “抱歉,我我……我不是……总之对不起!”

  他少见的紧张到结巴,让原本因为他挣脱自己怀抱而有点失落的白绮觉得好笑,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还困吗?”白绮主动转移话题。

  “啊?”苏意懵了一会儿, 先点点头, 又摇摇头,“不是很困——我指的是正常困意。”

  现在想想, 他之前没来由的困倦应当和魇魔有关,要不也不能引出那么个奇怪的梦境。

  但, 那真的只是个梦吗?

  苏意忍不住在心中反问自己, 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而他告诫自己暂时不要多想。

  “既然困, 那就再睡会儿吧。”白绮语气温柔地对苏意说道, 说话之时,他走到紧闭的窗扉前,将木格窗推开一条缝隙,朝外张望,“尘缘小先生,你也一起休息。”

  “仙师,不会再有魇魔跑进来吧?”

  闻言,尽尘缘不禁有些紧张,反倒让苏意开始好奇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能让他对魇魔忌惮至此。

  “像魇魔这类能力诡异但实力弱小的魔族,有一只跑进你师尊亲手设置的结界已经是足够夸张的战绩了。”

  白绮头也不回地说道,话里话外意味深长。

  尽尘缘眼珠子一转,瞅了苏意一眼。

  他怀里的云白也跟着看了看苏意。

  苏意被这对猫猫主仆看得懵了一瞬,似乎也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扯了扯嘴角:

  “是这样的,以后有话或者有事可以直接跟我说,没必要总玩顺水推舟那套。”

  同一个套路玩得多了,真的没意思。

  苏意大概猜到了魇魔进入院子的原因,这只漏网之鱼应是苍天阙故意放进来的,为的就是让他做刚才那个梦。梦里的内容也可以实锤了,正是他失落的那段记忆,或者至少与那有关。

  至于苍天阙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些,大概率是因为苍天阙不能说。

  他不能说,又觉得自己应该推动一把,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达成目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仔细想想,苏意还是感觉无语。

  他在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里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做个与之有关的梦都需要谜语人亲自推动?

  难道是……二次穿越,然后创造了当下流传的种种神话与习俗?

  想到梦里的不周山和烛龙,苏意抿了抿嘴唇。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尽尘缘拉到了床上躺下,还是躺在内侧。

  “苏意,你在想什么?”

  尽尘缘拉高被子,把一角分给身旁的云白,再分一半给苏意,见他露出沉思之色,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苏意呼出一口气,扭头看了看他,微微笑道:“睡吧。”

  房中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的簌簌风雪声。

  白绮回头确认二人已经挨着手脚睡去,便推开窗,以木架支起,向外面的夜色里伸手一抓——

  流光溢彩的气息汇入指间,在他掌心凝聚成一片青赤色、在烛光下流转出斑斓五彩的孔雀尾羽。

  白绮面不改色地把尾羽捏碎,他的掌中霎时瑞彩升腾,于半空勾勒出几行如缠花舒卷的妖族文字:

  此回动乱,实非魔族愿也,亦非妖族所愿。

  白绮眼神微动,略做思忖后,挥袖将半空的字迹抹去,流动的色彩再度汇入手中化为孔雀尾羽,被他掐指结印,送往苏凭易和苍天阙的所在。

  从窗户望出去,他屈指敲了敲窗棂,唇角勾起讽刺的笑意:“负隅顽抗,心怀侥幸——真是找死。”

  另一边,远在皇宫废墟之上,苏凭易与苍天阙联手撕开那只以黑夜为名,能力也如黑夜笼罩天地,诡异莫测的魔族的封锁,并打碎它的虚身,展露出真正的形貌。

  一张铺展开的、绘着精致五官的黑色卷轴。

  它静静地悬在空中,细密的黑色丝线沿着本体蔓延出去,层层叠叠地展开,犹如一张巨网,分隔天与地。

  黑夜魔族本身没有攻击力,唯一的攻击手段就是影响修行者的意识与心智,削弱他们的实力。

  它现出真身后能力也并未消失,在「黑夜」的笼罩下,正在帝京内围剿四处作乱的魔族的皇城修士仍然感到实力被压制的憋闷感。

  他们倒是想先集中力量解决「黑夜」,然而人手不够,也无法对其造成有效攻击,只能寄希望于苏凭易、苍天阙和太上府里的顶尖强者。

  同一时间,「黑夜」退去虚身后,皇宫的废墟也发生变化,从一片断壁残垣变成断壁残垣中还矗立着一座九宝塔楼。

  塔楼完好无损,周身环绕着凛凛如寒星的剑光,是半沉眠状态的朱雀剑阵自发启动了防御,不仅挡住黑夜魔族的侵蚀,也护住了九宝塔楼中的人。

  皇帝姬非与他最宠爱的女儿,三公主筠嫘。

  彼时,二人正站在塔顶眺望空中的「黑夜」,身后便是朱雀剑阵的阵台,神色略显凝重。

  苏凭易和苍天阙对视一眼,闪身进入塔顶。

  “苏先生,苍先生。”姬非眉眼微敛,向二人礼貌颔首,“那只魔族……两位可有办法解决?”

  “强攻不下,我们已经将它困住,等天亮吧。”苏凭易回答的很直接,“待天亮之后,这只魔的能力就会大幅削弱,届时再以法器将它封住。”

  筠嫘公主的瞳孔因震惊而微微外扩,问道:“这头魔族竟如此强大,连苏先生也拿它没办法?”

  “魔族的能力一贯诡异,而且不受大多数真实攻击影响。”

  苍天阙随口解释了一句,没有深入,而是就势话锋一转:“陛下,此次魔族借公主大婚侵入帝京,其目的与这段时间的筹谋可都调查清楚了?”

  这话一出,姬非神色不变,筠嫘却面露惭愧之态,低下头去。

  苏凭易见状,奇怪地问:“公主,你怎么了?”

  筠嫘不顾脸上精致的妆容,抬手用力揉了揉脸,长叹道:“这次魔族作乱,根源是是我的问题。”

  苍天阙固然顶着个算无遗策的名头,虽然在傍晚年鬼出现之时就已推算出一点背后隐藏的种种,此时听到这话,也不禁别过头。

  如果事实与他推测的相近,那他一定和筠嫘公主一样无语。

  苏凭易左看右看,第一次感受到被谜语人包围的古怪滋味,正想再问的时候,远处忽有符鸟衔彩光飞来,途中闪出几道剑气斩了数头想要拦截的魔族,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到苏凭易面前。

  符鸟浮在半空,一张口,嘴里衔着的青赤色尾羽便落到苏凭易手里。

  “是白绮仙师送来的东西。”

  苏凭易拈着尾羽一转,彩光散开,方才出现于白绮眼前的几行字再度浮现,在场几人看了同时表情一变,心思各异,齐齐沉默下来。

  良久,姬非眼中异光微闪,说道:“这应该是妖族那头活了十五万年的混血孔雀妖传出的消息,可信度如何?”

  “那位一向与人族友善,在十五年前的大战中也坚持停战和谈,三族和平共处的理念,由它递来的消息应当不会有错。”

  苏凭易抓下文字,让它们变回孔雀尾羽的模样,脸上露出浅浅笑意:“看来妖族与魔族方面要变天了。”

  “是啊。”苍天阙颔首,“早就该变天了。”

  在魔族一方引爆埋在帝京的种种布置、四处作乱时,淮南道的妖族最年长者突然传来这样一条措辞明确的消息,直接说此回动乱非魔族所愿,就相当于把魔族内部的斗争摆到了明面上,同时也挑明妖族的意思——

  现在真正掌控魔族的人并不打算侵入人族,而妖族与它是同样的想法。

  如果这不是妖魔两方的计策,那就表明它们对待人族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变化的根源,或许与两族内部的权力斗争有关。

  “若真是如此,对于人族来说是一件好事。”姬非若有所思地道,“这块盘踞在淮南道的芥藓之疾,终于看到了解决的曙光。”

  闻言,苏凭易心中思绪一转,把孔雀尾羽交给他,然后看向筠嫘公主:“公主,先说说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思?”

  筠嫘公主的眼神从那支流光溢彩的尾羽上收回,红唇一扯,皮笑肉不笑道:“事情要从那个冤种驸马和他的妻子相遇时开始说起……”

  ……

  离帝京八百里外的小镇上,家家户户熄灯闭门,安静休憩。

  只有靠近镇口的一间二层小竹楼还点着灯,灯光从二楼房间的窗缝里渗出来,在夜色里暗淡又绵密,隐隐映出一道倚在窗前的影子。

  房内,一名素衣珠钗的妇人坐在床头,怀里珍惜怜爱地抱着一个襁褓。

  她垂头低眼,温柔地轻拍襁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仿佛在哄孩子睡觉。

  哼着哼着,她拍打的手一顿,指尖抚上襁褓的头部摩挲起来,笑眯眯道:“行动失败了?”

  襁褓忽的一颤,突然抖动两下,发出了苍老的声音:“你家那口子在大婚之前被人族公主发现他成过亲,还和你有了我这个孩子的事,决定婚礼过后就将他发配出去远离帝京。为着这事,我们不得不提前行动,以免这颗棋子早早失效,仓促之下,虽算不得失败,却也被挡下了。”

  “呵,废物。”

  妇人抚了抚鬓边的碎发,骂人的语气也温温柔柔。

  襁褓一僵。

  妇人继续道:“为了你们这所谓的侵占帝京计划,把千年前埋下的暗子姻缘树都提前用了,最后却只取得这样的战果,你说你们不是废物是什么?”

  襁褓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声线里压着沉沉的怒火:“并不是我们想提前计划,而是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

  “先是苏凭易苏醒,然后是天仙秘境易主,苍天阙徒弟回归,引他顺势入世。再之后,苏凭易解决了我们的后手——寂灭旷野里的九尾狐残魂,姻缘树之乱引来了生死道意志,却依旧让整个人族全身而退……”

  襁褓细数了这一连串意外之事后,深深叹了口气:“再不动作,我们的暗桩迟早会被一一拔除。天机门那边已经从清平王府顺藤摸瓜往魔族这边调查了,苏衷的本事你也知晓,更何况他师父也在暗中为他把关。不想被温水煮青蛙地抹除,我们只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妇人笑了笑,毫不犹豫扔下方才还视如珍宝的襁褓:“我原以为这一代的太上府不行,人族皇帝实力又弱,你们这一脉对人族帝京的筹谋能够成功,同时也可以完全拿下魔族的掌控权。可现在看来,你们其实是被抛弃的那一方。”

  “你什么意思?”襁褓猛地立起,像人一样看着妇人。

  妇人袅娜起身,扬唇一笑:“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几日前,魔族新王登基,已定下日后与人族相处的方式。妖族的王垂垂老矣,孔雀大人支持与人族和谈那一派,主和派有它支持,即使现在声量小,往后也会慢慢壮大,蚕食主战派的势力——”

  “三族不共戴天之势,可能很快就要成为历史了。”

  “这不可能!”

  襁褓强装的淡定瞬间破碎,气得暴跳如雷,在床上狠狠蹬了几下。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若非为了削弱你们这一脉的力量,并转移你们的注意力,好叫新王可以顺利登基,你以为魔族会支持你们提前发动攻击吗?”

  妇人一边说,一边掩唇轻笑:“不过你也不用太在意此事,毕竟木已成舟。现在的你,还是好好想想如何从帝京的泥潭里捞回几个得力手下吧,据我探知,太上府精锐尽出,与皇城修士配合剿杀你的部下,苏凭易与苍天阙也盯上了你家「黑夜」,已经将它困在帝京,待天亮便会封印它。你……”

  话未说完,襁褓便猛地撞开她,扑出窗户后化为一束流星消失在天际。

  妇人并不介意,笑着坐回床上,指尖勾起一缕细丝,细丝延伸出去,化为无数纤细的无形丝线,每一根丝线的尽头都没入一个人的眉心。

  他们都是这座小镇的镇民。

  “原本想吃掉他们,造出一个更大、更美丽的梦境。”妇人的手指划过嘴唇,遗憾地摇头道:“可惜了,现在不能得罪人族啊。”

  魇魔一族无确切形体,也从无固定立场。

  它们只效忠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