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像一刻,不,像一日那么漫长。
知错吗。
一些血悄悄流进乐无极的耳朵里,使他听觉出了问题,他在树丛众匆忙逃跑时刮伤了耳朵。
身上也被乱刀砍伤了。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乐瑾瑜在质问他,读乐瑾瑜的唇语。
“我问你话。”
乐瑾瑜沉了脸色。
其实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句,有时他犯新的错了,乐瑾瑜说不定还在翻他不知哪年哪月的旧账,一些他觉得问题不大,问题已解决了的事。
乐无极突然失去说话的欲望。
乐瑾瑜完全没发现乐无极的情况有多糟糕。直到人昏过去,他神色一滞,伸手探乐无极的鼻息,叫将士将乐无极抬到马上。
将士小心翼翼询问:“侯爷,马匹颠簸,是不是让乐统领去马车里休息比较好?”
乐瑾瑜态度冷硬:“他不需要。”
乐无极就这样被绑在马上,像货物般被运输了数月。
有时,他醒着,但精神很差,只醒一两个时辰,一两个时辰都在与乐瑾瑜进行无意义的对话、争吵。
一日夜晚,他感到有人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两个人在说话。
一个声音粗犷的男子道:“容先生,您该走了,被镜川的人发现可不好。”
容先生?
乐无极只能想到容鹊辞。
被提醒后,手从他额上撤回,却并未走远。容鹊辞道:“都是你的错,当年若不是你把殿下送来镜川,就不会平生这么多波折。”
另一男子不悦:“什么叫我的错,南楚什么情形你不清楚,流言四起,观音天城四处流血,洛天衡将南楚翻了个底朝天,名义上好听,寻找王储,就是想将殿下斩草除根,怎可让殿下继续留在南楚。”
“那也不该送来镜川,还给乐瑾瑜收养,你看乐瑾瑜才多大,会养孩子吗。”
男子回嘴:“怎么不会养,乐瑾瑜是七国出了名讲仁义的君子,现在殿下不是已经平平安安被养到十八了吗?他自己都不愿意回南楚。”
容鹊辞闻言大怒,原本压着的声音都拔高了,一指躺着的乐无极:“你管这叫平平安安!”
这动静难免招摇了些。
容鹊辞素来斯文,却将粗犷男子吼得一愣。随即,容鹊辞将一个小盒子和一个包裹塞到乐无极怀里。
匆忙离去。
而粗犷男子回过神,语气同之前截然不同:“南楚现在也不太平,洛天衡执政,宋怀逸掌权,又神神叨叨像个疯子。你总说南楚需要殿下,也没想过,就是南楚把殿下逼到今日。你若真想迎回殿下,当……”
渐渐地,声音听不见了。
乐无极睁开眼,有一刻,他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尊精致的雕塑。
然后他的视线落到盒子上,打开,是生肌祛疤的药膏,质地温和清香。小包裹里,是甜软的点心。
他听见脚步声,本能塞了块糕点吃,将东西收好。
照样是两个男子边走边说话,声音熟悉,是乐瑾瑜和龙子珏。
“劳烦你也过来了。”乐瑾瑜教养良好。
“没事。陪你,有什么劳烦的。”龙子珏低声回。
乐无极:“……”
龙子珏在乐瑾瑜跟前果然端的很。沂水春风,彬彬有礼。语气好到叫人骨子里要生出酥意来,同他其他时候认识的不像一个人。
乐无极不由仔细回忆了一下。龙子珏从来没这么温柔地同他说过话。
门被推开了。
烛光照见两个高挑富贵的人。
乐无极先望龙子珏,那眼神也叫他陌生,透出警告的意思。他读懂了,龙子珏不想在乐瑾瑜跟前同他亲近,不想泄露两人关系。
他于是又望乐瑾瑜,不冷不热地喊了:“义父,叔叔。”
“还不站起来说话。”乐瑾瑜呵斥,替他向龙子珏道歉,“孽子从前就目无尊长,让你见笑了。”
龙子珏笑了笑:“没事。”
乐无极离开床,站了起来。他也不是不会文绉绉那一套。重新见礼,假装乖巧。一个房间里突然站了三个高大的男子,显得拥挤起来。
“不知义父和叔叔来此有何贵干?”
“你房间里有动静。”
“竟有此事。”乐无极假装震惊,“睡着了,没听见。”
乐瑾瑜皱了皱眉,打量了他一会儿,不追问,提起旁的事:“听敬亲王说。南楚有不生不灭的尸体。”
乐无极闻言眸色微变,知道这二人的顾虑。宋怀逸在羲和城研究出来的东西,若是用在军事上,很危险。
他那日放火,解了危机,但不代表之后亦可以用此法解围。
放火这事很有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比方说,在哪儿放,风向如何,如何快速燃起来,如何避免引火烧身。
目前为止,无人清楚宋怀逸这些不生不灭的尸体是怎么形成的,若南楚的将士在和镜川的战士作战中途死亡,当即成为不生不灭的尸体,那么这火放不得,一放,便会无差别把剩余混在一起的南楚将士与镜川将士一道烧死。
“砍头能使尸体停下。”
乐无极道。
但这无疑是件要水准的事,很多时候战场上刀剑无眼,能看清谁敌谁友,一刀将人捅死立下战功已是不易,这会儿变成了只能砍脑袋。
乐瑾瑜眉头紧皱,思索着什么:“你还知道别的事吗?”
敢情找他审问套话来的。审问套话也不说点好听的,还先批评他。
乐无极觉得好笑:“就知道这么多,我岂能什么都知道。”
他有些渴了。
抬左手倒茶,请乐瑾瑜与龙子珏喝。
其实他们喝不喝他没多在意,他自己想喝。
“喝完茶就走吧,时间不早了,义父和叔叔也早些休息。”
乐瑾瑜与龙子珏神色凝重地走了。
七国,纷纷扰扰,不太平。
有时乐无极忍不住想,这世上是不是根本不存在给他醉生梦死,不用顾朝夕的地方。
他连续喝了好几杯茶。
听到什么东西敲窗的声音。
今晚可真热闹。他走到窗户旁,开窗,无人。关窗,又有敲窗声。开窗,无人。总不至于闹鬼了吧。
一阵寒风吹得他寒毛倒竖。
低头,原来一只白白胖胖的鸽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他。
熟悉的桥段。
“你是谁家的?看上去这么肥美好吃。”
他逗鸽子,鸽子带着信,落到他手上。
展开,是云海楼写的。
见信如晤:你突然失踪,我与文俊彦察觉是当日住的客栈有问题,顺藤摸瓜,竟查出客栈背后势力是敬亲王。
我派人寻你,得到回复,你与敬亲王同在南楚羲和城。我不宜在镜川乃至周遭久留,念你们关系暧昧,应该无事,就带着文俊彦一起回迷域,照你嘱咐,为他请了德高望重的先生。他学医很是认真有天赋。
也不是多特别的信,乐无极原本阴郁的神色,忽而舒展了许些。
看完后,他正要将信折起来收好。
又一只鸽子落到他手上,挤着先前的鸽子站。
见信如晤:我发现第一封信似乎无法顺利地寄到你身边。鸽子飞回来了,我只得再让它跑一趟。
又让新的鸽子寄信给你,表达关心。望你真的平安无事。收到请回复。
乐无极皱眉。
仔细看墨迹,发现果然第一封信墨迹淡些。他一边想,什么叫无法顺利寄给他,是被人拦下了。那是谁拦的,龙子珏,还是有别的人,别的意外。
一边在房间内找纸笔。
这时,第三只鸽子飞进来,望见前两只鸽子亲热地站在他手上,也想如此。
乐无极于是一手集齐三只信鸽。
见信如晤:不知不觉,已到八月,我抽不开身,但文俊彦已无法安心继续待在迷域学习,动身来寻你。附笙笙画的画,说是给你礼物。文俊彦也添了几笔。
信纸上,云海楼的字下,画了天空,大而圆的太阳。太阳下是满头大汗捣药的文俊彦,一旁云海楼、云笙笙年轻的父女两,一个帮忙分药材,一个画画——画中画是整幅画的缩小版,用笔细致传神。
乐无极几乎要为云笙笙小小年纪有如此画技惊叹了。
他又看文俊彦添的几笔,猜测,应该是添的花花草草,那些花花草草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个生得如参天巨木,紧挨太阳。旁边还有莫名的竖线。用字迹说明:热冒烟。
好奇怪。
乐无极想,又被文俊彦奇怪的画逗乐,忍不住勾起唇角。
这些不同时期发来的信堆在一起,没有新的鸽子与信了。乐无极将鸽子们一排放回窗户上,找出一张饼。
是晚上的干粮,他没什么胃口,就没吃,正好掰碎了喂鸽子。
鸽子们扑腾翅膀,发出快乐满足的咕咕声。
乐无极突然脸色一白,右手僵硬,他的右手恢复的很慢,不能多用。喂鸽子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鸽子们吃完后,等着他回信。
乐无极于是寻找纸笔,认真回了三封信,报备平安。
夜晚终于安静下来。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凝神思考着什么,过一会儿,他又把那张画拿出来看,浅色的金眸在黑夜里被染上雀跃的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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