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幺鸡>第68章

  巴厘岛的特色是烤乳猪饭,到达的第一天晏斯茶就在TripAdvisor上找了一家冷门高分店。酒香不怕巷子深,他们跟着导航弯弯绕绕许久,终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石雕院门古旧,门窄邪不入,只得一人宽,进得里院则别有洞天。蜿蜒的石板路两侧种满葳蕤的热带绿植,餐位分布在几座巴厘风格的木屋里,进入需要脱鞋。屋子形似亭阁,四面敞开没有墙体,只挂着白色帷幔,屋顶则用茅草覆盖。

  孟肴和晏斯茶面对面盘腿而坐,孟肴指了指头顶,“这种建筑在当地被称为Bale,寓意了巴厘印度教的天地万物,屋顶为‘神’,墙体为‘人’,地基为‘鬼’。”

  晏斯茶慵懒地撑着下巴,“你怎么知道的?”

  孟肴故作谦虚地耸耸肩,“我在飞机杂志上看的。”

  他难得在晏斯茶面前卖弄一回,得意地翘起羽毛,却听晏斯茶缓缓说,“你说的这宇宙三部分,睡吧睡吧对应人体的三个组成:头部 、身体、腿部?”

  孟肴瞪大眼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在飞机杂志上看的,那篇文章底部不是还有一排英文小字吗?”

  “你倒看得仔细......”孟肴哼哼两声,自讨没趣,转头看向等在身旁的服务员,一个黑瘦的男孩。他们的菜单也是手写的,只有巴厘语,晏斯茶和孟肴都看不懂,晏斯茶便用英文提醒男孩,“Babi Guling(烤乳猪)。”

  “Ok!”

  男孩很快端着两个绿色的大盘子走回来。盘子里的食物分为五个部分,金黄酥脆的乳猪皮,淋着辣酱的乳猪肉,椰丝炒豇豆丁,猪血肠和白米饭。

  “印尼大多地区都信奉伊斯兰教,不吃猪肉,不过巴厘岛主要信奉印度教,吃猪不吃牛,”晏斯茶用叉子悠闲地拨动乳猪肉,“这家店据说开了三十年,烤乳猪刷了很多层椰子油,试试看。”

  孟肴尝了块乳猪肉,鲜嫩多汁,肥而不腻,可惜辣酱的味道有些酸涩,他勉强咽下去,“斯茶,为什么巴厘岛主要信奉印度教呢?”

  “嗯......这个问题我思考过,暂时只能说出两个简单的观点。第一,印度教本就比伊斯兰教历史悠久,最开始整个印尼都信奉印度教的,直到十六世纪伊斯兰教才在印尼开始大规模扩张。不过巴厘岛地理位置特殊,四面环海,并且北部山脉连绵、西部海峡纵横,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所以原有的印度教不断内向繁荣,不易受到新宗教的冲突。”

  “另一个层面应该是历史因素。荷兰不是对印尼殖民统治过吗?他们对巴厘岛的统治长达三百年,在某种程度上刚好将巴厘岛隔绝于印尼伊斯兰化最疯狂的时期。”

  孟肴早就忘了吃饭,只专心致志地聆听晏斯茶的观点,和他讨论起来,“我记得荷兰不是信奉天主教吗?很多小国被洋人统治后宗教信仰也随之改变了,巴厘岛怎么没有变呢?”

  晏斯茶发出几声轻笑,“可能因为巴厘岛原住民民风彪悍吧,他们进行过两次大规模集体自杀事件,震惊全球,荷兰殖民者迫于社会压力也只能妥协了。”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沉吟了一番又道,“ ‘民风彪悍’我用的不太好,倒不如说接近日本切腹自尽的武士道精神。”

  孟肴唏嘘不已,“信仰的力量太强大了......”

  “其实我以前的大姑父是个基督徒,”孟肴的声音很轻,却有了回忆的厚度,“他坚定‘日行一善’的观念,比如出门遇见卖菜的大娘和宝马司机相撞了,在原地纠纷,他就会下车去帮大娘付清赔款,他自己也没有多少钱的。大家总喜欢在背地里笑他老好人......你说他这样又得到了什么呢?契合信仰的自我实现么......”

  “对啊,也许在他的世界里,这是高于一切的东西。”晏斯茶的目光平静而纯粹,甚至有些冰冷,“本就没有什么善恶之分,都是人以自己意志贴上标签罢了。”

  “那在你心里,善良是没有意义的吗?”孟肴很早以前就想问了。他暗中收紧手心,竭力捕捉着晏斯茶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

  “不,”晏斯茶神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意义非常大,善良是一种成本最低的群居方式。看似利他,实则互惠,能维持社会稳定。”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很多人并不喜欢听这样的回答,”孟肴叹了口气,“大家更喜欢听故事,听感受。难道行善没有共情的原因吗?我们看见一个人挨饿,自己也会感同身受般感到饥饿......”

  “你也说了感同身受,共情是因为你会联想到自己,最终不也是利己行为吗?”

  “这……我没法反驳你,但是怀着这样的观点,世界会不会很冰冷?太过理性,生活会失去很多乐趣。”

  “我很理性么?”晏斯茶覆上孟肴的手,轻轻摩挲,“我不觉得我是个理性的人啊……”他凝视着孟肴,目光含着深情的打量,又有种轻微的嘲笑,像在嘲笑孟肴,又像在嘲笑无可救药的自己。

  “爱一个人都会变成这样么?”

  孟肴埋着头喝沙冰,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成那样?我想跟你谈心,不要转移话题,”他反握住晏斯茶的手,“你不要总拿这种好听话搪塞我......”

  “没有啊,”晏斯茶抽回手,“都是实话。”

  孟肴拿起叉子,“快吃饭吧,快凉了。”

  这一顿吃得食不知味,孟肴勉强吃了大半。抬头看向晏斯茶,他还在用叉子往盘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表情不快,像个挑嘴又不得不留在餐桌上的小孩。

  孟肴咳了两声,“你都一天多没吃东西了。”

  “难吃。”晏斯茶撑着脑袋,不知是不是因为孟肴刚才的表现,情绪有些消沉。

  “一开始是你要吃这家,”孟肴抬头去看不远处的男孩,男孩立即对他笑着露出两排大白牙,“你看,别人那么期待的样子,浪费多不好。”

  “真的难吃,特别是这个血肠,”晏斯茶吐着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rua——”

  孟肴噗一声笑了,“那我帮你吃吧,你把别的吃了。”可惜晏斯茶还是摇头,语气隐隐不耐烦,“真不想吃。”

  正在这时,帷幕外走来一个老婆婆,她给孟肴和晏斯茶一人送了一杯绿色的沙冰,用带着浓浓口音的语调说了一串外语。

  她的眼窝很深,瞄着黑色的眼线,笑起来满脸褶子,又用蹩脚的英文询问他们味道如何,咸淡是否适中。

  孟肴急忙竖起两根大拇指,连夸几声好极了。老婆婆问他们从哪里来,孟肴说是中国,她捂着嘴笑起来,说以为他们来自韩国。孟肴陪她聊了一会儿,把她哄得心花怒放,还跟着孟肴学了两句中文。

  “哇,我英语不错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么厉害……”

  晏斯茶似乎受到了孟肴情绪的感染,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嗯,很棒。”

  “这是什么?”孟肴指了指绿色的沙冰,表面还浮着一点黑色的酱。

  “你不是英语很不错吗?她刚才说了啊。”晏斯茶对着孟肴戏谑地眨眨眼。

  孟肴哼一声,“我自己也能尝出来。”他就着吸管喝了一口,拌拌嘴,表情却越加困惑。

  “这是牛油果沙冰,表面淋了巧克力酱。”

  “牛油果?”孟肴没有吃过牛油果,“味道好奇怪,闷闷的,像在喝油。”

  “它在超市还是蛮常见吧。”

  晏斯茶这般随意,孟肴不好意思说自己没见过,便岔开话题:“婆婆特地来给我们送了饮料,这下你真得好好吃。”他见晏斯茶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便用勺子舀了一勺饭,递到晏斯茶嘴边,“那我喂你吧?”

  庭院里种了几株高大的素馨树,微风过境,乳黄色的素馨花打着旋儿从天上悠悠荡荡地落下来。晏斯茶愣了一下,看了眼勺子,又看了眼孟肴,又低下头看向勺子。

  他眨了眨眼,竟真的缓缓张开嘴含住勺子,就着孟肴的手温顺地吃下一口饭。他鸦羽似的睫毛垂落着,面上有些失神的恍惚。

  孟肴伸长手臂在他脑袋上鼓励似得揉了揉,声音像在哄小孩,“好,接下来自己吃吧。”他把勺子递给晏斯茶。

  晏斯茶意外地安静,他打量了一眼手里的勺子,便听话地一勺一勺大口吃起饭来,他吃的时候表情依旧有些恍惚,好像陷入了什么遐思,以至于忘记了食物的味道。连吃好几口,他才叼着勺子偷偷抬眼看孟肴,见孟肴看向自己,又埋头继续吃起来。

  晏斯茶的身后是一片白色的帷幔,起伏的间隙能看见一地的素馨花。孟肴望着晏斯茶,无端感到了一种疼痛。

  “斯茶,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他好像不是要说这句话,可是到底应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谁知晏斯茶抬起头对他灿烂一笑,眼底闪动着昳丽的光彩,“我没有吃不下啊。”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孟肴,眼珠里全是孟肴的倒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孟肴竟觉得有些受不住这目光,扭头望向院子,轻声说,“吃完我们就走吧。”

  临走的时候晏斯茶又给了不少小费,孟肴忍不住责备他,“为什么又给那么多?”

  “那个婆婆又是送沙冰又是聊天,不是为了增加服务费用吗?”晏斯茶语气平淡,孟肴却生气了,“当然不是——”他迈到晏斯茶前面,挡住他的去路。

  孟肴并不想指责晏斯茶,他只是有些心酸。一个人要是觉得陌生人对自己示好都是带有目的性,那该多孤独啊。

  “斯茶,你不要觉得别人都带有目的性。司机也好,那个婆婆也罢,只是想和我们单纯聊聊天......”

  “这对你有什么影响?”晏斯茶面色一沉,“又没让你掏钱。”

  孟肴心中一刺,面上偏要逞强,“不是钱的问题,我在跟你说正确的思考方式。”

  “正确?”晏斯茶嘴角扯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转身就走,“那只是你的正确。”

  “你……”孟肴一时语塞,也有些后悔失言。在晏斯茶面前,他好像总容易说错话。即便事后悔恨,但冲动时就要逞一口硬气。“斯茶,你别走,”他拉住晏斯茶的手肘,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晏斯茶不语,继续前进。孟肴让步就要让到底,又贴上去,“斯茶?”

  “斯茶?”

  “小晏、小晏子。”

  “这是要往哪里走?”

  孟肴怕晏斯茶赌气瞎带路,最后只好从背后抱住他,脸埋进背里,很小声地说:

  “宝、贝,不要跟我生气。”

  晏斯茶停下脚步,终于回过头来,嘴角噙笑,“你叫我什么?”

  孟肴哼了一声,晏斯茶牵起孟肴的手,继续往前走,“接下来去海边,就是这条路……”

  巴厘岛海滩众多,但库塔海滩是最负盛名的一处。他们吃完饭权作消食,走走停停来到库塔区。海滩的出入口是一座善恶门,传说神祇劈开圣山建造了第一个善恶门,邪灵通过时会被夹住,人通过时坏运气会被留在门外。

  他们穿越善恶门,入眼竟是一片狼藉,海滩呈灰黑色,已经没有了沙滩应有的的蓬松感,踩上去硬而坚实。整个海岸线每隔五步就会有半人高的垃圾堆,多是塑料制品。傍晚的天宇昏沉,海滩上人烟寥寥,唯有海风将疏朗的椰子树吹得猎猎作响。

  晏斯茶叹了口气,“之前在报纸上看过库塔海滩污染严重的报道,但不知道实际这么触目惊心。”他气消了大半,握住孟肴的手捏了捏,“别担心,之后我们去的努沙杜瓦区都是酒店的私人海滩,很干净。”

  孟肴失落地点点头,远眺一片面目全非的海域,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回去时心情都比较沉重,用grab打了车。司机英文不错,一路和他们闲聊,孟肴便问:“库塔海滩为什么这么脏呢?到了这种程度岛民和游客还不知道环保吗?”

  司机长叹一口气,“社会一直觉得这是巴厘岛的责任,其实库塔海滩位于巴厘岛最南面,海域属于印度洋,与爪哇岛遥遥相望......受地形与洋流的影响,巴厘海峡对面的垃圾很容易聚集到这里。”

  这意思便是不止巴厘岛,整个爪哇岛甚至整个印尼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说这种问题到底该靠什么解决?法律还是科技?”孟肴转头看晏斯茶。

  “立法治理是必要的,但是不能清除现存的垃圾。科技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投入,”晏斯茶摇了摇头,“而且技术进步了,污染也会变得更多更高级......”

  “不会吧,未来环保观念应该会普及的。”

  晏斯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你听过‘环保的暴力’吗?”

  “那是什么?”

  “捷克总统克劳斯曾说,环保会成为发达国家限制第三世界经济发展的新手段......在某些方面,现在的环保主义与极权主义近似,妄图依靠政府的力量普及教化,实际在走入歧路。”

  “你说的是极端情况,总不可能所有的环保主义都是这样。斯茶,你太悲观了。”

  晏斯茶无所谓地挑挑眉,似乎不愿再进行这个话题,“本来也不关我的事,这都是资本该操心的。”

  孟肴有些泄气,“常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想说你怎么一点青年人该有的历史使命感都没有,却想晏斯茶又要觉得自己在教育他了,便改口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一次晏斯茶没有回答,只是望着窗外。孟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边的光即将隐没在海浪迭起的大海中,又开了一段路,天与海彻底融合在消失的光里。

  “那你呢?”晏斯茶突然反问,“对你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事?”

  “如果是现在,当然是考大学。”

  “再以后呢?”

  “就要考虑工作了......”

  晏斯茶便笑了,“常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你怎么只考虑自己?”

  孟肴被反击得哑然。

  “除了考虑自己,我还要考虑你。”孟肴埋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委屈。

  “考虑我什么?”晏斯茶状似漫不经心。

  “很多啊,考虑你想住在哪里,喜欢住什么样的房子……这样我赚钱才有方向......”

  晏斯茶突然靠向孟肴,头抵在一起,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又很温柔,“都依你啊。”

  孟肴禁不住笑了,这人有些时候难以捉摸,有时却格外单纯,只要三言两语,就能哄得恩怨尽泯。他的心松了下来,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摇摇晃晃间,迷糊着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