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炎华的陛下死了宠妃。

  然而,事件背后的纠葛却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

  上朝时,赵煜犯了职业病,总是想从皇上的眉梢眼角处,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悲伤。可几乎没有收效。

  相传,这宠妃白氏二十余年前小产之后,坏了身子,可即便如此,皇上依旧专宠二十载。

  赵煜不知道陛下,在初次怀疑她用心深沉之后,心有没有痛,有多痛。

  又或者,那些宠爱,也是假的。

  再说常襄郡君,她精神还是时不时的恍惚。

  她对廉王的爱恋,因幼时的经历在内心扭曲,又因为廉王的拒绝,为她扭曲的爱意浇水施肥,终于酿成恶果,被有心之人利用。

  如今有心之人暴毙,诸多细节,一时半会儿查不清,便也就只能告一段落。

  时至此时,皇上对江南穹川白家的揪扯,将由暗转明,非要有一日摆到桌面上来,掰扯出个子丑寅卯才能算完。

  经这一遭,陛下旧疾犯了。一连数日头痛,最开始是小朝还坚持坐个把时辰,后来索性称病,连大朝会也免了。

  皇上称病,苦了太子沈澈。

  身上的伤刚见起色,便担起暂代日常事务的职责,虽然不比监国,却也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

  好在太子殿下年轻,受得是皮肉伤,脑子又好使得不得了。

  每日有人将一摞摞的折子送到东宫。

  日理万机,丝毫不夸张。

  人一忙起来,自然也就没空招惹赵煜了。

  赵大人乐不叠的按部就班,拟好翟瑞冤案的陈情折子上奏,本以为照这架势,要等个三五天才会有批复,不想一早递上去的折子,傍晚,太子殿下的蓝批便来了——即刻放人,给予抚慰。

  试问多少抚恤能换回近二十年的好光景?

  归根结底,翟恪二十年的坚持,换来儿子昭雪是好事,赵煜反思,自己不该总往消极的方向去想,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想到这,他稍作休整,到府衙的别苑,去接了翟恪。

  数日前,翟恪便得知事情有转机,案件尚在办理中,赵煜不能与他多做交代,今日,他见赵煜亲自来了,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

  出乎赵煜的预料,翟老先生没有喜极而泣,脸上只是展露出一抹尘埃落定的笑,默默的跟着赵煜,到内牢里把翟瑞接出来。

  父子相见,已经恍如隔世。

  翟瑞年少的任性、突然听闻郡主要和他私奔时的犹豫,为郡主痴情、歉疚付出的代价,都由岁月刻印在父子二人的脸颊上。

  他们都老了。

  没有人落泪,相顾半晌,翟瑞跪在父亲脚边,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翟大哥博学心细,我内衙的卷宗繁杂,没人打点,来帮我可好?”赵煜并没一上来就提抚慰的事情。

  太子殿下应承的抚慰金,足够父子二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但赵煜知道,翟家这父子二人,骨子里有读书人的执拗和气节,用二十年的冤狱换钱财,只怕在他们看来,才是侮辱。

  提议言罢,赵煜见翟瑞眼光一亮,似是心动,却还有犹疑,便又补充道:“本官想要好好修订刑律的举证条例,只盼以后,能减少含冤受屈的人。”

  翟瑞看向父亲。

  毕竟是父子,翟恪知道儿子的心思,二十年的牢狱苦,乍一恢复自由,他不适应。

  别说让他像从前那般心性儿高傲的考官入仕,单说生活日常琐事,他怕是都无法即刻习惯。

  人的一生有多少个意气风发的二十年呢?

  赵煜的好意,对于儿子来说,再适时不过了。

  于是翟恪道:“赵大人想做的事情有意义,你该去帮他,至于你娘,过几日,我去把她接回都城来,咱们一家三口,也就能团圆了。”

  赵煜见此情形,麻利儿的命衡辛给父子二人在府衙附近找了一所小院住下。

  安排妥当,他心思舒松些许,回到书房,细看炎华的刑典和近年的重案。

  越看越发现,修典的工作还真不是随口一说——很多法例不适当。

  尤其在举证方面,像翟瑞案里,以毛发比对作为定罪证据的荒唐事,比比皆是。

  潜心做一件事,不觉时间快,赵煜再一抬眼,窗外已是落霞满天。

  赵煜起身,抻个懒腰,出门透气。

  初夏时节,院子里很多花都开了,时不时有蝴蝶芊翩。

  赵煜本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但这辈子经多了案件现场,那些把人性撕开揉碎怼进眼睛里的冲击。

  才觉得,这些自然而然的美,格外珍贵。

  “大人。”

  有人叫他,是个女子的声音。

  刑部内衙,少有女眷,做细致活计的小丫头,只少有几人。

  夏日里天长,这个时间,她们也该都下值休息去了。

  赵煜回头,见树影下的姑娘是婉柔。

  他把人家安排在内衙别苑,一连数日的忙碌,忘了个干净。

  多日不见,婉柔比在花好月圆楼里做舞姬时圆润了些许,气色也好看多了。

  赵煜略带尴尬的向她笑笑,道:“住得还习惯吗?”

  婉柔翩翩行礼:“打扰大人清思,前些日子见大人忙碌,每日早出晚归的,便不忍再打扰,”说着,她走近几步,“婉柔想请大人给安排个差事,不愿再赋闲了。”

  这……

  真把赵煜难住了。

  这事儿其实赵煜想过,一直让婉柔闲住,也不好。他当初同意姑娘留下,只是因为婉柔的父亲曾经是研制六翼铳的工匠,且死因蹊跷。

  六翼铳,本是大内火器,却在胜遇府案中,流于江湖,成为凶犯打死钱天崖的武器。

  后来,他左思右想也没个合适的差事给她,加之翟瑞的旧案牵扯精力,便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今日婉柔来问,赵煜索性甩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给你安排差事,不如,你自己想想,有何想做的事情?”

  “我想做个捕快。”婉柔脱口便出。

  赵煜一怔,转念一想——

  炎华,是有女捕的,而且赵煜上一世时,就连三司总捕,都是个姑娘家。

  但也毕竟是少数,又不是什么美差。

  赵煜垂眸,见婉柔眼神里满是坚定,便道:“也好,你之前说想查的事情,我也没忘,”说着,他负手在院子里踱了几圈,“你并非獬豸阁出身,本来要入牙门是要废些手续的,这样吧……近日,碎玉湖出了一起案子,我会通知周大人,让你跟着历练些时日,日后,你若能通过考试,便算是本官举荐你的。”

  传闻獬豸,清平公正,能辨曲直。顾名思义,獬豸阁,是炎华三法司的科班学塾。

  因材施教,术业有专攻这一点,炎华做得异常超前。

  婉柔高兴极了,看赵煜背向夕阳,身影笼罩在一层柔暖的光辉里,越发觉得,这人骨子里其实温柔得很。

  正这时,有小厮前来传话,说肃王殿下的马车停在门前,邀赵大人同去看望太子殿下,若赵大人此刻不便,便着人回一句。

  肃王来的突然,赵煜寻思,自从上次入宫面圣未遂与沈澈分别,已有十余日。

  于情于理,他确实该去探望。

  更何况,前些日子肃王赠药的情,也不能就晾着了。

  想到这,他让小厮从库房里把前些天,父亲着人从家乡送来的特产择些带上,分为两份,匆忙便出了门去。

  出门就见肃王的马车正在门前等呢。

  上车,还来不及行礼,便被一团软乎乎的小东西,扑了满怀:“比画还好看的哥哥,我就知道你能来。”

  能这么黏糊又可爱的,除了小硕宁,也没别人了。

  赵煜笑着,半拎半抱的把她架开,道:“还没给郡主见礼呢,要启程了,郡主是不是应该坐稳呀?”

  硕宁撅起小嘴,觉得自己被管制了,爬回父亲身旁坐好,嘴上不饶人:“你这么爱操心,以后注定累得慌。”

  赵煜苦笑——小孩儿说大人话,最让人哭笑不得。

  肃王笑道:“本王路过府衙门前,便想着问你一句,行事唐突了。”

  赵煜这才得以向王爷行礼,道:“王爷周全,抬爱下官了,下官感激还来不及。”

  肃王的马车宽敞,车上除了王爷和小郡主,两位年长的世子也在。

  大世子名唤沈琦,已经十七八岁了,其实只比沈澈年幼三四岁,可赵煜看他,脸上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远不如沈澈有一股通透沉稳的气质。

  他还在读书,正巧,读书的地方,也是那獬豸阁。

  想来这番选择,多少与肃王曾经执掌刑部有关。

  他难得与刑部尚书同乘,便拉着赵煜问东问西。

  赵煜觉得,这孩子虽然问题尚且稚嫩,却看得出是个极爱走脑子的孩子,提出不少刑典中欠妥的地方。

  若数年后学成,该能有建树所长。

  二人相谈畅快。

  沈琦斟茶恭恭敬敬的端给赵煜:“赵大哥,等我从獬豸阁学成,就去投考刑部衙门,到时候,你一定要好好教我!”

  他对赵煜恭敬满满,半分世家官腔都不带,颇为难得。

  赵煜笑道:“刑部可没有你在学塾时轻松,若真遇到案子,只怕连睡不好觉,赶上外差,还要风餐露宿的。”

  沈琦则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摇了摇头,笑得有点苦,又舔着嘴唇下定决心似的道:“若真能除暴安良,这些苦,我能受得。”

  一路闲聊,不觉路长。

  不大一会儿工夫,便到了东宫门前。

  下车时,沈琦趁肃王不在近前,突然拉住赵煜的衣袖。

  赵煜一愣,看他一副犹豫的神色,缓下声音道:“世子有何吩咐?”

  沈琦极快的低声道:“想请赵大人帮忙查点事情,我最近遇到些麻烦事。”

  可他刚想继续细说,就瞥见肃王过来,只得又把话咽回去了。

  门侍得知王爷和刑部的赵大人一同前来,麻利儿进门通传,片刻,便把人迎进花厅,奉上茶果,道:“殿下片刻便来。”

  沈澈,也确实只有片刻便来了。

  十余日的光景不见,他的伤好多了。只不过打眼观瞧,黑纱下的脸庞,还是没有什么血色。步子,也比从前放得沉重些。

  硕宁听说太子哥哥受伤,心急得不行。

  早就软磨硬泡的要父亲带着前来探望,今日可算得见。

  飞扑着便要上前,冲到一半,想起他身上有伤,又着急刹住,趔趄着,奔到沈澈怀里,才没摔倒。

  小丫头就索性借势拉着沈澈的手,道:“我听父王说,你伤得很重,要不要紧?”

  沈澈缓缓蹲下身子,给小硕宁一个笑脸,道:“不要紧了,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嘛。”

  硕宁眨巴着眼睛看他,看出他脸色不好,觉得他是在说大话,小眉头皱起来,问道:“我听父王说,你是为了江山社稷,才受伤的?”

  沈澈皱眉笑笑,这么说……倒也不为过。

  可其实哪里有这般壮烈了。

  只怕是肃王被硕宁缠得不知该如何讲述,便挪了这么个冠冕的理由来向她解释。

  转念,他想起前些日子肃王单独叫住赵煜,把大皇子一案背后的深意告诉赵煜,又在心里多了几分计较。

  硕宁见他不说话,歪着头看他,道:“你能为了江山受这么重的伤,看来她在你心里很重要了?”

  沈澈点头,道:“你还小,它在我心里重要,在你父王心里一样重要,等你长大了,懂得了,就会知道,它在你心里也是重要的。”

  硕宁听得云里雾里的,嘟着肉脸想了想,突然叫道:“不对!”

  她一咋呼,不光把沈澈吓了一跳,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就见郡主挠着小脑袋,继续道:“听说‘江山情重美人轻(※)’这么说,你是要这什么江山,不要美人哥哥了?江山在哪里,你带我见见,我看她到底有多好看。”

  ……

  和着这四五岁的屁大点儿小孩儿,以为“江山”是个人呢。

  沈澈被她的不明所以搅合得哭笑不得,正待拉着她出门,告诉苍天之下便是江山。

  一旁的肃王突然打着哈哈开玩笑道:“是啊,澈儿,若论江山美人,在你心里孰轻孰重啊?”

  说着,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赵煜。

  赵大人是何等的敏感机警,即刻便知肃王的“深意”——你们皇家的九曲十八弯试探,看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袁枚《题杨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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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存稿没定时,愁人>

  明天或许有,或许停一天修纲和后文~

  唉,我脑袋被门夹了要作死写这题材,逐渐头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