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草民我亲眼看见的,”江顾帆依旧平淡,“那日夜里,草民看见赵大人和另一位官差大人先赶来增援,而后,因为有人带了大批士兵前来,他……我爹才向马车里的人开了火。”

  这般的叙述确实如同亲眼所见。

  江游北身手奇谲,赵煜觉得他功夫比自己高出一大截,而今竟然落得在亲生儿子手中丧命的下场。

  “但其实,对钱天涯几人下手的,是我。雨夜,江游北被我设计诓去灭口,我还指望你们能把他拿下,万没想到……”

  他话没说完,江吟风喝止道:“不是你做的事情不要乱认!”

  一直,江吟风说话都温文有礼,声调不曾高过,此刻他情急大喝,赵煜不由得看向他——见他神色是真的焦急。

  江顾帆看他一眼,幽幽的道:“可是,就是我做的呀,吟风啊……我的心早就黑了。”

  “那人是你爹……你父子二人到底……”一旁的陆吴川终于从惊骇中缓过神来。

  江顾帆眼眸看不出丝毫悲意,反而含着些笑,道:“刚才你也听见了,他想把自己做过的恶事,嫁祸到我身上。在江游北看来,他身边的人,只能分为两类,有用的和没用的。这么冷血的人,我反将他一军让他自食恶果又有什么错?养蛇化蛟,终归是自讨苦吃,死于蛇缚。”

  显然,江顾帆接受到来自父亲的信号——自己是没用的那类。

  他说完这话,看向江吟风,见他脸上满是扼惋,向他摇摇头,道:“不用难过,我这辈子最好的归宿,就是早死早托生。”

  “为什么要杀做纹刺的秦姑娘?又为何要对钱大人下那般毒手?秦姑娘和钱大人……不是你们随机选择的吧?你……为何连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周重提出了案件中最大不解。

  他早已成家,家里有个五六岁的儿子。为父母者,看不得幼童的苦楚,即便被害的孩子与自己毫无关系,周重的语气还是越发急躁愤怒。

  江顾帆叹息道:“让一个小孩活在没人疼爱的世上,不如送他早入轮回……”

  像是在回答周重的问题,又像是在说自己。

  周重已经气愤不已,几乎要冲上去揪住江顾帆的衣领。

  被赵煜一把拉住。

  江顾帆冷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解开衣裳,露出上身的皮肤,就见他背后纹着一片巨大的海棠花瓣,但只勾勒出外形,颜色还没有晕染完,色彩过度的地方看着很突兀。

  如镖旗上的徽纹,亦如凶案现场的血画。

  “因为我爹知道她在给我纹这个,每次留在命案现场的海棠花瓣,是他为了嫁祸给吟风留下的,吟风会用十花刺,如果现场再有海棠花瓣,他就能顺理成章的把吟风打造成因为被他逐出镖局,而欲对镖局栽赃嫁祸的恶人。若说依靠自污嫁祸旁人,他江游北首当其冲的娴熟。”说着,他看向江吟风,眼神柔和下来。

  赵煜看在眼里,心道,看来这二人莫逆极深,彼此会意一件不必言明的事情,默契如此。

  江顾帆继续道:“所以我就在自己身上纹了一个巨大的,”他惨笑起来,像是在嘲笑着什么,“后来案发现场的血花瓣,你们肯定看见了,是我画的……我想让他嫁祸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可谁知道……这些被钱天涯撞破了。”

  赵煜默默的听。

  依着江顾帆的意思,他爹江游北的初衷是为了攀附朝廷,但自从自己拒绝他的投诚之后,他寻不到契机,于是制造命案,想先嫁祸给江吟风,再帮朝廷破案……

  借此来笼络官家。

  若如此,从前与他相处时,莫名的细小违和感,倒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方才江游北一进院子,眼见赵煜在窗后,就随即改变了策略,把事情全都推到儿子身上。

  果然如同江顾帆所言,在江游北的世界里,一切只能分为有用和无用吗?为了亲近朝廷,连儿子都能舍出去了。

  刘备摔孩子——这般刁买人心吗?

  但他现在已经死了,只怕永远都没有答案。

  “那最关键的十花刺还有在曹应雄身上留下创伤的匕首,现在都在屋里。”江顾帆继续说着,向赵煜示意。

  几名捕快即刻进了屋里,拿出一柄武器,外形似是剑,但仔细看,“剑身”的部位却罩得是个四棱立体的鞘。

  赵煜把它抽/出来,果然如当初他在兵部记档上看到的那样,四面刃口,每一面都有血槽。

  十花刺,杀人利器。

  “吟风的兵刃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就丢了,接着,城里便开始出现命案,”江顾帆道,“直到……我无意中发现江游北独自一人在屋里摆弄吟十花刺,才觉得蹊跷,暗中跟踪查探,发现就连他与吟风闹翻,都在算计之中。”

  于是他便彻底遂了江游北的心愿,索性让凶手变成亲生儿子。

  赵煜突然想起什么,抽出长剑,用剑尖在地上写下几个字。他书写的文字奇怪至极,在场的人都不明所以。

  唯独江顾帆似笑非笑的眼中,露出些笑意,道:“赵大人试探我?我是殉道者,在秦念儿家里留下书信的人就是我。”

  至此时,赵煜对江顾帆所述之事又多信了几分。

  他方才写的,便是北遥族弃用数百年的军用密语,凶案现场留书上所用的文字。赵煜问道:“你书信中说的天大的秘密是什么?”

  江顾帆先是一愣,而后向赵煜戏谑的答道:“我逗你的。”

  说完这话,他就不再看赵煜了,转向江吟风,见对方颇为关切,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才逐渐收敛了诡异的表情,淡淡的道:“不用紧张,我没想自我了断。”

  再就闭口不言了。

  直到他被当作重犯,上枷带镣,回到府衙里,无论赵煜问他什么,他都或是沉默,或是摇头。

  但赵煜总觉得,他定是知道些什么,那句“我逗你的”才是谎话。

  堂审过后,江顾帆被押入牢,要和身为证人的江吟风分别时,他又笑了。

  只不过,不再有阴霾、狰狞或悲凉。

  他的笑容里,满是暖阳徐风。

  “我终归是孤帆,要随风远去了,你保重,”他转身要走,想起什么顿了脚步,“我院子里的那对鸟儿,麻烦你照应……它们从来都是笼中雀,放飞了也活不了,若实在懒得养,就给它们个痛快吧。”

  这是江顾帆向江吟风说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赵煜梳理案件的细节,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江游北有心依附朝廷,被赵煜婉拒,之后他心生一计,想自导自演一出力挽狂澜,大义灭亲的戏码,舍弃江吟风,只为了让胜天镖局搭上官门。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江吟风与江顾帆私交甚好,更没算到江顾帆看破了他的伎俩,一直对他暗查跟踪。

  但他最算不到的,是多年来对儿子的嫌弃、打压,让儿子心底的愤意滋长。

  江吟风给江顾帆的点滴关心照顾,都变成了他最终向江游北倒戈的动力。

  他在捍卫对他好的人,而那人不是父亲。

  事情到这这般田地,一切都似乎严丝合缝了。

  案子看似结了,但若细想……

  胜天镖局镖旗上的徽纹图案,江吟风的随身武器十花刺,还有曾随江游北雨夜突袭的帮手们的身份……其间渊源千丝万缕,都解释不清。

  若要溯源,是个浩大的工程。

  更甚,赵煜心底不安,源自他多年办案积累得来的对人性的直觉——江顾帆手刃生父,下手太过决绝了。

  他对父亲的愤恨,不该是杀之后快。

  而应该有很多话想听父亲亲口说出来才对。

  但他二话不说,就把江游北了结了,反常的急切。

  这场毁灭来得太快了,他未能看到江游北的叹惋,惊骇,这整起事件中,最能让他身心愉悦的环节,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富有深意。

  至于为什么?

  尚且想不通。

  可终归,这些不过是赵煜的猜测和隐忧,没有真凭实据。

  赵煜找不出能够推翻如今定案结论的疑点。

  细碎的善后工作,让赵煜连轴转数日。他费心劳思的回顾细节,终于,内伤未愈,背上的伤口发炎,低烧还是转为高热了。

  这日晨起,他就浑身发冷,脚刚沾地,双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回床上。

  今儿个算是废了。

  “衡辛……”他张口叫人,嗓子好像卡了刀片一样,一说话就火辣辣的疼。

  片刻功夫,衡辛端着一只药碗进来,快步到赵煜身前,手在他额头上一探:“哎哟,这么烫!您快把药喝了吧。”

  赵煜强忍着嗓子疼问道:“这什么药,你能掐会算,知道我今儿要不舒服?”

  衡辛接话道:“小的可没这本事,是太子……沈侍卫天还没亮,便吩咐随行御医押着您每日起床的时辰熬制的。”

  原来是沈半仙儿。

  也正是因为衡辛一提,赵煜突然意识到,自从江顾帆下狱的那日,他就没怎么见到过沈澈。自己忙着归整案情,而那人像也有什么忙不完的事。

  “他人呢?”赵煜问道。

  衡辛清了清嗓子,突然捏腔拿调,学着沈澈的模样,道:“他要是问我去哪儿了,你就跟他说‘前几天忙乱,没顾得他,今儿让他喝了药好好歇着,别尽操闲心。等我回来,自然有交代。’”话到这儿,衡辛见自己东家的脸越拉越长,立马识相地收敛起模仿沈澈数落赵煜的模样,摆上自己一副笑脸,“殿下也是关心您,话糙理不糙。”

  赵煜无语。

  怎么叫操闲心。

  合着发烧倒是不负所望了。

  想到这,他赌气似的,接过药碗,豪气干云的喝完了。又把碗扔回衡辛手里,往床上一窝,脸朝里,抱着被子闷不吭声。

  汤药剂量很重,赵煜喝下片刻,眼皮就越发沉重,困意袭来,那点儿小脾气也就消散了。反而不知为何,回想衡辛学沈澈的模样,心里还有丝丝暖意升起来。

  沈澈对他,就像毒药,想戒戒不掉。

  胡思乱想着,不大会儿闷头大睡,出了满身的汗,昏沉得连个梦都没有。

  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倒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

  一听这声音,赵煜立刻半分睡意都没了,撩开床帐,就见沈澈正起身,走到桌边,倒上杯水,端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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