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上清门已经没了以往庄严冷肃之景, 就连山门口白玉雕的三丈高的大门都积了灰,显得无比黯然。

  往常一入山门就能见青衫弟子执剑来往,青衣飘扬, 遇到三宫六殿之主会停下来抱拳恭敬一声“宫主、殿主”, 现在却是百尺也未见一人, 十里不闻人声。

  身为上清门主的肖倾踩着白玉阶上的枯叶一路走上去,心中感触颇多, 他想,若是原身见到这幅惨景, 恐怕会气得跟陆谨之决一死战吧。

  按照人设他也应该如此, 但系统既然没提醒,天道也没察觉他脱离人设, 肖倾也就懒得折腾自己。

  走到山腰时, 层层云雾后还有很长一段路,陆谨之仰着头傲慢道:“子倾, 你求我一声我或许可以背着你上去。”

  肖倾勾着唇笑了,懒得理会他,提着衣摆继续爬玉阶。

  陆谨之在他身后怒道:“你不让我背我偏要背!”

  肖倾:“......”

  陆谨之三步并两步走上去,一把扯着肖倾的袖子, 弯腰道:“上来。”

  肖倾道:“我又不是没腿。”

  陆谨之执着道:“上来!”

  “行吧。”肖倾不想跟他为这点小事起争执, 乖乖趴在陆谨之的背上, 陆谨之手勾着他的膝弯,稳稳将肖倾背好了。

  两人沉默无言地又走了一段路,陆谨之忽然问道:“你恨我吗?”

  肖倾想说不恨, 但如果这样说恐怕就免不了一顿头疼,想了想,还是道:“有点吧。”

  陆谨之又不作声了,云雾在身边开道,这条路似乎漫漫无期。

  肖倾道:“好像还是在三千阶,那条永远没有尽头的石阶。”

  “没有尽头走得腿都要断。”

  肖倾勒着陆谨之的脖子,恶狠狠道:“你是在嫌我重?!”

  实际上肖倾病了这么久,早就没什么重量了,陆谨之背着他感觉像是背的不是人,而是一床棉花。

  陆谨之深吸了口气,接道:“走断腿也要背着你。”

  -

  承欢宫在东南的方向,上了山门直接拐个弯就到了,一路上虽然遇见几名上清门的弟子,但这些弟子都恹恹的,没了当初身在第一仙门的风气,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至少人还没走光。

  陆谨之背着肖倾,撞见的弟子纷纷低着头不敢乱瞥,走得远了也不敢乱说话,看来当初陆谨之攻入上清门时的残暴已经深入这些弟子心里,就连得见此等惊天秘闻都能憋着不讨论。

  肖倾推了下陆谨之的背,道:“放我下来。”

  陆谨之讥嘲道:“害怕被人知道这段不见光的事?”

  肖倾没说话,陆谨之心中忽然烦闷,将他放了下来。

  到得承欢宫,所见果然前所未有的惨淡,大门上的牌匾被砸了,殿外精心种植的花草因为没人打理而枯败凋谢,零落满地残红。

  大约是之后承欢宫无人镇守,宫里的弟子也都散了,并卷走宫中值钱的物品,就连殿里挂着的绫罗都不放过。

  一路走来,满园荒草萋萋,不见繁华。

  陆谨之握着肖倾的手腕力度忽然加大,看到肖倾皱眉后,陆谨之又强压下心头的暴戾,尽量放轻声音解释道:“我只砸了牌匾。”

  “你就算是全砸了也没人敢拦着你。”肖倾走到那堆碎成一截截的牌匾前,弯腰捡起一块,擦了擦上面的灰,露出欢字的一角。

  对应此情此景,当真颇为讽刺。

  肖倾扔了木块,迈步往后院走去,琦玉的小院后,有个小山坡,一眼望去总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美景,旁人见了都说琦玉这么爱美的一个小姑娘,却不打理一下窗畔之景,却不知,那里正是种着十年才开一次的木檀花。

  琦玉入门时才八岁,传承记忆里,她扎着两个小辫子,辫子上绑着黄色的绢花,更显明目皓齿,一袭鹅黄色的裙摆娇俏可爱,拜得原身门下时,仰着头笑意嫣然,唤了第一声“师父”。

  原身带她去寻了个院子住下后,小琦玉就趴在窗前看外面的小山坡,眉开眼笑道:“师父那个山坡我可不可以种花,种木檀,因为我身上唯一值钱的就是木檀花种了。”

  “等十年后,师父一眼望去,就是漫山遍野的木檀花,虽然只有三月的花期,但......这是我唯一能为师父做的了。”

  身为女儿家,她有太多不方便,不方便出山,不方便接管势力,不方便在外露面。

  她守着光溜溜的小山坡,一守就是十年。

  越靠近那座院落,肖倾的步子反而越来越慢,远远看见青檐朱瓦,流水小榭,就更觉心中窒闷,脚步沉重。

  他已入戏太深,早在不知不觉就与原身同感同知,传承记忆与他的记忆融为一体,仿佛这些事都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肖倾不敢推开那扇院门,便绕过院子去了后面的山坡,一眼望去青白色的一片,风拂过,花海如浪水般起伏,卷起漫天花舞。

  这时正是木檀花开的第三月,凋零的时期。

  肖倾走在花海正中,自漫漫花枝里寻到那一朵主根。

  木檀花开时遍野,但却只有一枝主根,主根死,万花凋,主根活,万花就连野火也烧不尽。

  这支主根开得很好,一看就知此前漫长的发芽期被主人精心照顾,内芯白中带点青色,花瓣往外白至透明。

  肖倾为这只木檀挡着风,但木檀仍避无可避地掉落了两三片花瓣,很快就被风卷走了。

  虚空中,显出一位鹅黄裙裾的少女,明眸皓齿,眉间嫣然。

  肖倾睁大了眼,颤抖地将手伸了去,指尖触及的却是绕指的风,此时也显温柔缠绵。

  “师父,今年是第十年了啊,修真界的传统,入门第十年弟子需还师父一份回礼,琦玉的这份礼物,师父喜欢吗?”

  少女弯眸浅笑,身影逐渐透明,化作点点荧光飞散。

  肖倾站在木檀花前,怔怔地看着,一行清泪流下,他低声回应道:“喜欢......这是最好看的花了。”

  -

  陆谨之用秘法将木檀主根封印起来,打算等古城建好后移植过去,正巧下起了连绵秋雨,不急赶路,两人便在承欢宫的大殿内坐着等雨停。

  陆谨之脱下衣袍搭在肖倾身上,声音放得很轻:“你饿没,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

  肖倾摇头道:“不饿。”

  陆谨之却依然往外走,没一会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青菜粥,吹凉了递给肖倾。

  肖倾实在没胃口,接过来喝了两口就喝不下了,他捂着嘴咳了会,将碗放在一旁,说道:“你将斐霖放了吧。”

  “好。”

  肖倾没想到陆谨之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显得有些错愕,过了一会,肖倾问道:“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陆谨之迟疑了下,才道:“可以,但你得把粥喝完。”

  肖倾复又端着碗,小口小口喝着,喝到一半实在有些喝不下,眉头微蹙,但依然坚持喝了下去。

  待雨停后,两人去了上清山巅,沿着一条走道往下,就是关着斐霖的暗室。

  上清山巅把守森严,就连打扫的都气息强盛,也怪不得上清门那么多弟子,却攻不上这里救走一宫之主。

  陆谨之等在外面,给肖倾和斐霖留了说话的空间。

  这间暗室同寻常暗室一样,都具备昏暗无光的特点,四壁清寒,正中唯有一草铺一木桌,木桌上点了盏油灯,照得满室昏黄,更显凄凉。

  肖倾缓步走到铁门前,看着闭眼打坐的斐霖,轻声唤了一句:“师兄。”

  斐霖蓦地睁开眼,双眼圆瞪,手握成拳:“肖子倾,你还有脸来见我!”

  斐霖如今虽已没了曾经辉煌,但依然傲势凛人,就算身处简陋的暗室中,也依然挡不住那一身刚正不折之气。

  肖倾看着这样的斐霖,对比折了气节的自己,眼睫颤了颤,一时有些抬不起头,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来看看你。”

  斐霖沉声道:“师弟,做人须得问心无愧,就算你愧对上清门,愧对师门,但也别愧对自己。”

  肖倾霍然抬头,眼眶有些红:“师兄你......不气恨我么?”

  “这是你的选择,我有什么好插足的,但若是你一直如此失魂落魄,就别再来见我,看着烦心!”

  斐霖向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肖倾又是难受又觉暖心,勾了下嘴角,又黯然落下:“谢谢你,师兄。”

  他跟斐霖每一次遇见都在争吵,这还是唯一一次算得上平和的谈话。

  肖倾躬身朝斐霖行了一礼,转身正要走时,迎面遇到端着饭菜的曲纣,曲纣见到他后点头致意,喊了声“师叔”,肖倾颔首回礼,两人错身而过。

  走远后,肖倾听到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斐霖压低声音道了声:“滚!”

  终是,有人值得他原谅,有人却触了底线,宁可此生陌路,也不愿放下身段委屈自己。

  那一句问心无愧,斐霖可真是做得洒脱。

  -

  古城建成时,已是冬日。

  传闻这座古城耗力巨大,领主召集数万人连夜修建,虽惹得怨声载道,但在陆谨之暴虐的统治下,人们敢怒不敢言,终于赶在一年内完成。

  在剪彩这天,下起了纷纷大雪。

  肖倾披着狐领大氅,被人扶着从马车内走出,墨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很快就积了落雪。

  他半张艳丽无双的脸裹在狐狸毛中,苍白的面色与白色的绒毛融合,雍容华贵,像是一破就碎的珍宝,一粒雪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美得近乎狐仙般圣洁。

  肖倾手捧暖炉,眺目望去,青石古街上悬挂着一排排花灯,亮着浅浅的暖光。

  写着酒字的幡旗招摇,千家万户虽暂时无人居住,也依旧点亮了一盏灯,光从窗纸透出,平添了些温暖。

  陆谨之揽着肖倾,轻柔地替他拂去头上落雪,问道:“喜欢吗?”

  肖倾眸光微转,霎那间时间都像静止了。

  他轻声道:“陆谨之,给每一个参与修建这座城的人安排一间住所可好?”

  陆谨之微笑着道了声“好”,又道:“子倾来给这城取个名吧。”

  肖倾垂目细思了半晌后,缓慢道:“古有临安、长安,今便取名望安,算是合了朝夕因果,有始有终。”

  “望安城......不错,那就叫望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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