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黄莺鸣翠,肖倾在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中醒来后,一旁已经没有陆谨之和周惟的影子, 应当是出门晨练去了。

  山中寺庙确实是再好不过的修行之地, 肖倾躺在床上发了会愣, 等大脑清晰后才下床穿衣开门走了出去。

  这个寺庙虽然布设简单,但规格很大, 边陲村庄里大半人都拥挤在寺庙,居然也各家有一间房住。

  走到供奉神明的前殿, 晨间诵经的弟子刚好解散, 如同下早课的学生一股脑涌出殿门,肖倾站在一旁等他们都走完, 才抬脚迈进殿内。

  佛台上供奉的并不是佛祖, 而是一个青衣长发的男子,头戴一顶斗笠, 腰间佩了一柄七星长剑,哪怕是尊石像,也尽是器宇非凡。

  肖倾仰头望着,正疑惑八千上神卷里有哪位上神是此模样时, 一道苍老的声音至他身后响起:“这位是司木之神, 句芒。”

  肖倾侧过身, 青丝散落在肩上,主持握着佛珠轮转,道:“但很少有人知道, 句芒掌管春天,祝融掌管夏天,蓐收掌管秋天,白皋掌管冬天,一个寺庙本不应该只供奉一尊神。”

  肖倾勾起一边嘴角,道:“寺庙供奉什么神明,难道不是由主持决定的么?”

  主持摇了摇头,悠悠长叹:“南疆国的人对信仰太过执着,容不下第二尊神被供奉。”

  说话间,一名弟子突然奔进殿内,大声嚷嚷道:“主持不好了!有位老妇人今日一早突然口吐白沫晕倒了!”

  主持沉默了一会,转向肖倾道:“施主可愿与我一同前去看看?”

  这老头打的什么主意肖倾怎会不知,整个寺庙里只有他们三个修仙者能用灵力暂养将死的普通人,若是一同去看了这场热闹,最后必然会惹上麻烦,肖倾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自找麻烦,是以很干脆道:“不愿,主持自行去吧。”

  主持不再多说,跟那名弟子一同往厢房赶去。

  然而他不想惹麻烦,却总有麻烦自动找上门。肖倾刚回到屋子还没歇息一会,便有人大力敲打着房门,在外面急急嚷道:“道长请开门,道长求你了,开开门。”

  肖倾被吵得烦不胜烦,一把将门打开,怒斥的声音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哽在了喉间,那位敲门的小孩竟是边陲村庄里收留过他们的阿谣,后面跟着一个打扮朴素的村民。

  阿谣自然认不得他此时的容貌,见他开门立刻跪地磕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道长求您了,主持说只有您能帮我,求您救救我阿奶,我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

  肖倾郁闷地看了他一眼,回身坐在凳上,撑着下颌看他,见小孩涕泗横流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我为何要帮你?”

  阿谣依然在磕头,一边磕头一边道:“求道长了,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只要您愿意帮我,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肖倾歪着头,笑容明媚:“你还是这世上第一个说我是好人的。”

  他走过去,蹲在小孩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头勾着他的下巴将小孩的脸抬起,笑得十分淡漠:“你看清楚了,我是个没良心的人,没良心的人呢,就是看到别人不痛快,自己心里就会很痛快,你说,我为何要帮你?”

  阿谣依然倔着道:“您是个好人。”

  肖倾:“......”

  肖倾站起身,目光冰冷地俯视着他:“你说我要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愿意!”

  “杀人放火?”

  阿谣犹豫了,但依然道:“愿意。”

  跟在他身后的村民怒道:“你莫要被这人迷了心智!”

  阿谣不理他,看着肖倾的眼神决绝。

  肖倾噗嗤笑出了声:“连说谎都不会,罢了,只要你将我的鞋子舔干净,我就救你母亲如何?”

  那村民闻言,怒瞪着肖倾,去拉阿谣道:“算了,这种人,即便你真舔干净了,他也不见得会帮你。”

  肖倾看了那人一眼,挑眉,不置可否。

  但阿谣置若罔闻,依然慢慢低下了头。

  肖倾眼中闪过一抹不忍,又很快咬牙忍住,他不能崩人设。

  但当阿谣彻底低下头的时候,肖倾后退了一步,神色有几分藐视,深藏着不自然:“算了,被你们这种人碰过的东西我都觉得很恶心。”

  阿谣错愕地看着他,那村民也觉得自己猜中了,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都说了,你求他还不如趁现在赶紧去找医师。”

  肖倾漫不经心补了一句:“但之前答应了你的,我自不会食言,带路。”

  村民:“......”脸有点疼。

  阿谣依然很是呆愣,似乎没有明白他说的这句话的意思,肖倾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怎么,不让我救了?”

  阿谣猛地惊醒,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道,道长,这边,哦不对,是这边请,谢谢你,谢谢你!”

  路过村民时,肖倾冷嘲道:“与其跟来看一个孩子的热闹,你还不如好好检查下自己身上有没有染病。”

  村民被哽得脸色通红。

  到了香客居住的厢房,一大群人正围成一个圈,嘀嘀咕咕讨论着什么。阿谣连声道着“让让”,带肖倾穿过人墙来到被围着的最中间,只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躺在凉席上,浑身痉挛,口中不断流出混着血丝的白沫。

  肖倾上前支起她的眼皮查看了下,又握着她的手腕细细感受着脉搏的跳动,其实他做这些不过是做个样子,关键是要得将灵力输送进老妇人的身体里游走一圈,查探病因。

  肖倾指尖击出一道灵流,沿着老妇人的手腕运转周身,然而却发现流入老妇人身体里的灵力突然溃散,最后慢慢被一股不明的力量蚕食,他神色微凛,撩开老妇人裹缠在身上的布料,只见枯槁的皮肉鼓着一个个小包,还在移动,似乎有虫子在皮肉下爬行,他并指如刀,强行将一个肉包划开,皮肉下一股嚣张黑气想要逃脱,被肖倾及时捏在了手中。

  一旁围观的人看得恶寒不已,但又忍不住想要继续看,阿谣不懂这些,却也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胆怯地询问:“道长,就是这缕黑烟害了我阿奶吗?”

  肖倾颇为戏谑地看向他道:“一缕?不,这只是她身体里的一丝,你看到这些肉包没?”他将老妇人身上的布料撩开了些,皮肉下起鼓起的数个肉包暴露无遗。

  阿谣大惊,一言不合就跪地,祈求道:“求道长救救我阿奶。”

  肖倾捏散手心那缕黑烟,放任它在空中散去,也不理阿谣,直接道:“你阿奶得的是疫病,就是你们每年都会爆发的虫疫,目前尚有压制的方子,自行去找齐药物给她服下就是,总能吊着一口气。”

  围观人听说得的是疫病,都纷纷如潮水般退了好几米,他们都在低声讨论着:“虫疫?那不是虫子才会患的病吗?为何人也能得?”

  “有压制的法子,应该没那么可怕吧?”

  “可是我看到国都里那些得了疫病的人,征兆也没这位老妇人这般严重啊。”

  “许是老妇人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也说不定。”

  围观的人讨论完,得到大家认可的,也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后,面色都纷纷缓和了下来。

  人们都是懦弱的,灾难面前总愿意相信让自己安心的事,而不仔细去思考对错,那些看的明白的,反对他们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站在对立面的罪人。

  肖倾看完病,转身想走,阿谣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摆,当肖倾回头看去时,阿谣连忙拘谨地收回手,表情忐忑不安:“道...道长,我阿奶她真的没事吗?”

  肖倾低头看他,那双渴望得到想要的答案的眼睛,如他所愿道:“没事了,你只要能找到那几味药。”

  但其实只有肖倾知道,并不是没事,而是非常严重,虫疫不是普通的疫病,如今引发在人的身上,聪明的人都能嗅到灾难的到来。

  他不明言,是怕引起更多人的慌乱,谁也不知道当人面对死亡时会做出怎样可怕的事。

  但他也不算说谎,南疆国迟早会覆灭,这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对阿谣来说,在他生命终结前他的阿奶也还活着,这对于他就是没事了。

  现实得近乎残忍。

  回到弟子房,肖倾刚将门打开,陆谨之便从外面回来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往后山带,路上附耳小声道:“师叔,弟子带你去开荤。”

  他眼里满满都是笑意,看得肖倾也不由自主把不开心的事情暂时忘掉,由他拉着自己一路往后山小跑去。

  周惟正坐在火堆前胆战心惊地东张西望,见到两人后大松一口气,起身道:“陆师兄,这若是被长生寺的师傅们瞧见,恐会乱棍将我们打出去。”

  陆谨之笑得颇不以为意,在石墩是上垫了一张手帕,让肖倾坐下后道:“他们自己戒荤,怎能要求别人与之同流?”

  周惟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肖倾却拿起地上的一根棍子,戳了戳火堆下埋着的荷叶鸡,轻声道:“挺好的。”

  陆谨之离得近,那声音虽很轻,也听见了,转头问道:“什么挺好的?”

  肖倾却不再答他。很快火堆渐熄,荷叶鸡发出令人垂涎的肉香,陆谨之灭了火将它掏出来,剥干净外面的泥,将包裹着荷叶的烤鸡淋上酱料后分作三份,一人一份。

  也不知陆谨之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手艺,那烤鸡倒是做得十分美味,外酥内嫩,表皮流着金灿灿的油汁,分外好吃。

  陆谨之悄悄将自己的鸡翅分给肖倾,当肖倾看过去的时候,朝他露齿一笑,阳光下少年意气风发,眉眼俊逸。

  那一刻肖倾心脏狂跳,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愣愣地看着陆谨之的笑容,尔后低头陷入沉思。

  一捧荷叶里,那只金黄色染着酱料的鸡翅还静静躺在里面。

  柳依依的回忆幻境里,陆谨之闯入温柔凝视他的时候,他毫无感觉;碎玉村的迷幻阵内,外面电闪雷鸣,破屋里两人相拥而眠,他毫无感觉;上清门崖洞里,他将他从寒潭中救出,紧紧抱着他传递身体温暖的时候,他亦毫无感觉。

  就算是此前在三千阶中,陆谨之紧握他的手不让坠崖,仰望陆谨之眼中决然时,肖倾依然算计的是如何逃脱。

  但如今,却因为一只鸡翅,心跳大乱,慌张失措。

  系统道破真相:【所以这就是吃货了。】

  肖倾:“......”好好的意动说不见就不见了。

  -

  长生寺一名老妇人得虫疫的消息,以迅雷之势传播了出去,毕竟那虫疫原只是蛊虫得的疫病,如今人却得了,或多或少大家都觉得有些好笑,是以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了王宫里。

  上位者总是优思多虑,总爱琢磨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一面,普通人不理解他们,上位者也觉得这些人很是愚钝。

  所以当羽裳公主的轿辇停在长生寺外的时候,在这里停留的村民十分不可思议,纷纷涌至大门前渴望远远看一眼王室尊容。

  他们都在欢喜,而羽裳公主却面色凝重。

  她依然穿着一身彩衣,赤着玉白的脚落在地上,脚腕上带着一圈金铃铛,走动间啷当作响。

  主持一早得了消息,恭候在门外,见到人后双手合十道了声法号,不敢停歇,立即带着羽裳公主去往老妇人居住的院子,在路上细细讲述了发现时的症状。

  羽裳踏进较平时更拥挤的厢房,一眼看到床榻上脸色死灰的老妇人,以及在旁边细细为老妇人拭汗的小孩,她皱眉环视了一圈屋内,走上前勉强让自己露出算是温柔的笑:“打扰一下,我想替这位阿婆看看。”

  小孩错愕地回过头,见人身着彩衣,便知非富即贵,连忙起身乖乖站到了一旁去。

  羽裳坐在床榻上,握着老妇人的手腕凝眉细细寻了会脉,秀眉却是越皱越紧。

  半响后,她轻轻将老妇人的手放回被褥里,长叹一口气道:“最好立即火化了。”

  阿谣如遭雷击,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我阿奶只是生病了,她没死,没死怎么能火化了,求您了,仙长说我阿奶还能活的,”

  他甚至不知道羽裳的身份,就吓得直接跪地磕头,这是卑微到尘埃里的人才会有的条件反射。

  羽裳望着他,眼眶有些酸涩,哑声问道:“你可知这个病是会传染人的,若是不火化,南疆国的子民将和那些得虫疫死去的蛊虫一样,爆发出史无前例的灾害。”

  阿谣不懂家国大义,他只知道阿奶是他世上最后一位亲人,他听懂了羽裳的话,却也听不懂,只顾着磕头求饶。

  在外面偷听的人们听到火化、虫疫,都纷纷怒骂羽裳小小年纪蛇蝎之心,要将还有口气的老妇人活活烧死,但他们退得比谁都快,仿佛屋子里有什么洪水猛兽。

  羽裳仰天颤抖着闭上眼,她知晓自己应该狠下心肠,只有心狠才能坐稳王座,才能治理好南蛮,但她想起娘亲去世前跟她说的话。

  ——身为上位者,我们的责任便是保护脚下的尘埃。

  半响后她睁开眼,弯腰将小孩扶起,挽起袖子替他擦干脸庞上的泪痕,做下一个此后将让世人唾骂千年的决定。

  “那便不火化吧,寻医师共同研制药方,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心狠手辣是她,妇人之仁是她,总归骂的都是她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供神的应该是道观,供佛的才是寺庙,但由于南疆的本土文化,所以寺庙供的是他们最尊敬的句芒(纯属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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