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西游]菩提心>第36章 相逢

  悟空,不,柳匀看到如来的时候并不意外,毕竟自己先前造这个命理,便是逐字逐句按着他们会喜欢的人来的。

  当初悟云和悟览那般赞同镇元子的话,除去以为天界找不到师父,也有相信天上仙佛和人间妖魔皆不能有意同十世轮回中的人产生因果的缘故。可是,这条太好避过去了。

  像自己把齐天大圣或者说斗战胜佛的金身抛在天界不就避过去了吗?

  这尚且是因为自己想真切地见到那人,替他荡平坎坷。若像天界只想给一个凡人坎坷,就更容易了,毕竟无意中下界的一条鲤鱼,就可以吃掉多少无辜的童男童女。

  到时候在凶残的妖魔和生死之前加以引诱,让人生出恶念再容易不过了。

  之后何必管妖魔是否是有意同轮回中的人产生因果,为恶的妖魔,被降服也是罪有应得。

  像这回自己同其他百姓一起被擒,中间不就被好几次引诱将旁人推出去抵难吗?可若是自己真抵抗到底,他们又哪里敢叫自己真的死了,不就又非常及时地将自己救上天来了吗?

  所以悟空敢抛掉金身下界为人,赌的就是他们不敢叫师父的最后一世死了。

  如今居然真的赌赢了,悟空笑得想就这房里的椅子上轱辘几下。但面上仍努力装出一份对神仙的恭敬,不能重,要恰到好处。

  如来坐在对面,盯着他看了不知多久,却好像没有什么说话的打算。

  悟空在需要耐性的时候还是有一些的,所以也继续恭敬地垂下眼睑,等如来组织好语言,想好他来这里究竟要说什么。

  如来终于想好了:“菩提,我一直未想通似你这般做个神仙,有什么意趣?”

  “下官……不知佛祖此话何意?”

  如来闻言笑了两声,颇有耐性地解释:“你本是菩提子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化成的神,彼时我正在树下坐化,与你也算一见如故。后来你欲推倒天规,并拉我同你一道,我原要帮你,不想你竟是要我白出力,我便拒绝了。”

  悟空听到此处,几乎想站起身朝对面的人呼出一掌——他原还想镇元子口中倒戈的人是谁,不想如今听到原身在这里讲自己的背叛,居然可以这般冠冕堂皇!

  可叹道不同不相为谋,本该志同道合,在旁的神仙看来竟是拉人白出力……

  这番话在凡间为相时,悟空听过也就过了,可从来人口中听到,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如今方知,这功名利禄原来不止束住了芸芸众生,还束住了诸多仙佛。这样的仙佛,却仅仅凭借凡人没有的一身法力说要普渡众生,岂不可笑?

  如来自说自话:“不过你对那些凡人怎么就有那般好性呢?甘愿两番散尽修为自堕十世轮回,虽然这番也有为你那个孽徒的缘故。哦,是我忘了,你如今也不知什么叫十世轮回……”

  如来说到此处,又耐心将十世轮回的凶险解释了一番,看向柳匀的目光中满是不解:“九死一生将自己过得这般悲惨,究竟是为什么?”

  悟空想说如来对师父的见解已经没落了。

  早在自己最初见到那人时,那人便已经有了他们所不及的仙风道骨了。他的好性不止对凡尘,也对徒弟和这些仙佛,否则就该在回来的时候,再把天宫搅个天翻地覆。

  不过这些话也不太适合现在说,所以悟空只是恭敬行了一礼:“下官虽不知道佛祖口中之人,但仅听那位仙圣的事例,便叫人心生仰慕。余幼时也读过屈子所书‘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下官若能得这位仙圣的风骨之万一,死而无憾。”

  如来又沉默了。

  于是悟空努力夸过那人后,也恢复了恭敬的沉默。不再等如来开口,而是按往常传信的来回,兀自算自己身死的消息是否已传到青年那里?

  当时他被拐得匆忙,案上书信只写了一半,只希望这半封书信不要被回来收拾的青年看到,免得到时候看了,又激出他一身病来。

  不知多久,如来方叹了口气道:“到底是你,这般情况下也是这个脾性。”

  说完便出了门,留下悟空独自在房里。

  悟空倒也不多挽留,也不多问。他早先逛过,这庭院外被下了禁制不能出去,但院里的风格布置都像那人的偏好,该是师父的旧居。

  如今这般,他们显然是真信了柳匀是那人,打算将人从今往后一直囚于此处。

  这里倒比五行山宽敞得多,能行走跑跳,又能防着自己不小心求死,真是极好的所在。只是悟空想起青年,便生出了度日如年之感。

  好容易才熬过一月。

  悟空今日又在院里摘了好些竹叶刻字,打算继续编已基本成型的水壶。先前挂在水帘洞的那个水壶他是不舍得还回去了,干脆再编一个还给师父,也顺便叫自己在这容易睹物思人的地方想点其他事。

  却在动笔不久听见门口有动静,悟空抬头,看见走进来的竟是镇元子。

  他愣了会儿:所以外头的禁制自己出不去,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法力?

  再说镇元子看见他,一息便从门口闪到近前,一把将坐在院里的人的手握住,正要说话却在看到对方的神色后也一愣。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镇元子欲言又止,然后放开了手。

  悟空深感欣慰:看看,看看!像他贤兄这般,一个照面便能察觉出人不对的才叫师父的好友至交,像如来那般,还说什么曾经一见如故?

  悟空不想叫镇元子过多猜疑,挑起眼角给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然后便起身退步行了一礼:“见过这位仙尊,可是找柳匀有事?”

  镇元子体会那笑容的意思,觉得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好不容易才僵硬地恢复神色:“原是来探望,只是柳大人像极了贫道一位故人,无意冒犯,请多见谅。这庭院也有了些年岁,大人住着若有不周全之处,还千万同贫道讲。”

  悟空还真有一点不适应——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吃果子了,但……还是再忍忍吧。

  所以悟空心痛地拒绝了镇元子的好意,同他闲坐了半日,镇元子又说了来此的缘故。原来镇元子虽知天界的动作,但也不知详情,还是在拜访旃檀佛时意外听人说好友的消息,忙赶来探看。

  镇元子说完,虽想问菩提的消息,但也知此间不是说话所在。

  所幸知道好友没事便定了心,便想着再陪悟空坐一会儿,演戏也演周全一些。奈何看见悟空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只想笑,只得匆匆辞去。

  再说五庄观里,悟云悟览听到传信赶来时,慌得三魂去了六魄,如今在前厅坐立不安,但听风吹草动,皆以为回来的是镇元子,见不是又生出失落,周而复始。

  却不想人真到时,远在观门便听到了他的笑声,那笑声几乎是一路从观门想到了前厅。

  两人原想的赶去问菩提的事,却被镇元子笑懵了没反应过来,直到镇元子摇着拂尘进门方才上前急声询问:“仙尊,师父如何了?”

  镇元子想起悟空的模样,仍旧笑得有些止不住:“放心,放心!你们师父没事,在那里的是那只泼猴!”

  两人呆若木鸡,许久才听悟云问:“是悟空?”

  镇元子肯定地点点头,喝了杯茶润嗓,才将悟空在院里一本正经的模样形容了一遍。两人听罢,笑做一团。

  直到笑够了,悟览方才勉强说话:“既然这般,我们只要在师父回来前将悟空脱了金身的事瞒好,岂不是也不用担心悟空因为身死而神灭了?”

  镇元子颔首,又替好友生出了这五百多年来淡淡的担忧:自己这回之所以会误会,便是因为看到过那盏天灯转暗,但既然不是此事,又会是什么事叫菩提魂魄不稳呢?

  且说太子当初的冤屈在国君晚年终于还是洗清了,但新帝登基那年,青年方从苦寒之地回来。

  在他下面的官吏借他的功绩不知走了几批,也有人替青年愤愤不平,青年只是泰然处之。国君显然想把提拔自己的恩情让给太子,何况,他也不太愿意回去。

  所以路上他几乎窝在车里没看窗外景色,回京后也从未回过那座就在他最爱去的茶楼附近的柳府。

  但这些不过是近乡情怯,不曾想过会有人因此便敢上书,向新君进言:“那柳相是个贪权窃柄之徒,故而在他逝后先帝便查明了新君的委屈。”

  此事自然只是笑话,但不久后进言之人被参到负责监察的青年手里的时候,他看着那条可真可假的罪名,第一次觉得心思浮动。

  便是那一念之间,烛火将灭。

  青年最后自然不屑于因为这样的琐事污了自己连带污了柳匀。只是在忙完后,没有惊动随侍,独自旧着月色回到柳府,在里头呆了一夜。府中除去少了他带去的东西,几乎没有变化,只有书房里多了一个木盒盛放书信。

  再便是案上写了一半的书信,已积了灰,却能看出熟悉的字迹——先是一如往常地讲了有老实奉公,之后便是大概天凉了他如何如何的叮嘱,再是要说最近琢磨出的药膳时,信戛然而止。

  青年拂去灰尘,将信收好,不再去别处,坐在院中吹了半宿的风,如愿以偿染了半月的病。

  之后青年的事便是一代名相的事了,他侍奉了三朝君王,每每随太子的更迭而大起大落,却不因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而大悲大喜,廉洁奉公,爱民如子,虽最后因被污蔑而病逝他乡,却又被一代代史官洗净泥垢,明如皎月。

  但青年在重新睁开眼变回菩提的时候,只是一丝不苟地折好那半封信,收进袖中,随手折了一根柳枝作法器,信步登上灵山之上九重天阙。

  悟空看到庭院里的禁制在白日却亮如繁星散开的时候,刻字的刀从手中径直掉在了地上。

  他一寸寸转回身,看到熟悉的浅蓝色道袍在庭院外无风飘逸。

  脚下莫名生出的千钧坠力叫他不能上前,那人却拿着柳枝一步步走近,记忆中那人眉目间模糊的悲悯随着眼前景象逐渐加深,平静的嘴角却被浅淡的笑容代替。

  他半蹲下身与坐着的悟空平齐,并不待悟空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和煦:“悟空,随师父回去吧?”

  悟空点点头,要去扯他的衣袖,却被菩提反握住手,一步步如梦如幻地向庭院外走去。

  玉帝和如来方才领着一众仙佛赶到院外,看着两人的目光如临大敌,却都不敢开口。

  菩提叹了口气,看着庭院转身问悟空:“里头可还有什么要紧的吗?”,见他摇头后,右手柳枝动处,那座庭院如先前的禁制般化作繁星在刹那间散了干净。

  “我无心与你们争论旧事,如今还要拦我吗?”

  两人面前让开了极宽敞的一条道,菩提不再理会众神,牵着悟空走下九重天阙。

  悟空终于找回自己的音色:“……师父?”

  “怎么了?”

  “我如今是重如泰山,还是轻如微芥?”

  悟空嗅到淡薄松香中的暖意——

  “泰山可轻,微芥可重。轻重相成,但悟空只有你一个,叫师父怎么比?”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