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特接受了新手表。新年过后,阿尔弗雷德去医院探望,两人照例打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君特一口气赢下全部牌局,握着扑克洋洋得意。阿尔弗雷德说,“我要去萨克森。”
“哦……”
“你要给你姐姐带信么?”
“……”
“君特?”
“啊,是的,我要给海伦娜写信。”君特说,“你说得对,写信。”
在阿尔弗雷德的注视下,他给姐姐迅速写了一封信。“写写我的生活。”他咕哝道,“写一写安格利亚的雪……我的家乡也会下雪,但冬天不怎么冷。海边的石头……”
君特写完信,用白纸折了一个简单的信封。他往信封里塞了几张安格利亚纸币,足有几十磅。“我的补助停发了吧?贝丝需要营养,这些钱我留着也没用。”
“不是越狱的经费?”阿尔弗雷德开了个干巴巴的玩笑。
“越狱?我游泳回萨克森吗?还是坐火车?”
“坐火车方便,你可以躲在我的行李箱里。”
“说这话会被军事情报处抓起来的,王储大人。”
“这也是从报纸学来的?”
“我的安格利亚语还不错,”君特堆叠纸牌,“学了许多年。”
军事情报处检查了那封信,就是几句关于医院生活的描述,纸币也没有异常。阿尔弗雷德关照地方官员好好对待冯·维尔茨伯格一家。在萨克森的日子忙碌而无趣,几个礼拜后他返回安格利亚,为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带了蒂尼恩最好的裁缝与鞋匠去了医院,把君特从床上叫了起来。下午两点,他在午睡,睡得眼神涣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裁缝的要求下伸开手臂、转身,然后坐下,由鞋匠量脚掌的尺寸。“我有鞋子。”君特声音沙哑,“我有——有两双。”
“你喝酒了?”
“不!我不喝酒。”
君特晃晃脑袋,过长的头发垂落,遮住眉眼,“你回来了,嗯,我姐姐的信……”
“她还没写回信。我这里有一张贝丝的照片。”
“啊,谢谢,谢谢你。”
阿尔弗雷德的礼物让君特很是开心,他对着照片中的婴儿傻笑,任由鞋匠摆弄他的脚。他没有穿袜子,脚掌细窄。“你看!她似乎长大了……”
阿尔弗雷德怀疑,君特偷偷喝了酒。君特拿着照片,低头盯着鞋匠的忙碌,“我有鞋子。”
“那是安格利亚的军用鞋,你喜欢吗?”
“不喜欢。”
“我就知道。”
“为什么?”
裁缝和鞋匠被带走了,君特也清醒过来,“为什么突然——我要上庭了?”
“与那件事无关。”阿尔弗雷德说。
一礼拜后,符合君特尺寸的衣服和鞋子送到医院。君特换上衬衣,更加迷惑,“我没钱支付这么贵重的衣料。”
阿尔弗雷德拿起一件浅灰色的小羊羔绒毛衣,“我会付账单——试试看。”
“我是不是已经被缺席审判了?”君特的脑袋从毛衣领口钻出,“这是送我上路的?”
“我记得你每天都能读报纸、听广播。”
“啊哈,军事法庭的审判结果没必要对大众公开。”
衣服合适极了。在卫兵的“保护”下,理发师为君特修整了发型。君特对着镜子拨弄鬓角,“过去,如果我留这么长的头发……我会被冯·切布元帅骂得狗血淋头。有次我在前线三个月没有理发,去军部时他痛斥我丧失了萨克森军人的体面,给军官团蒙羞。我写了一份检讨才过关。”
“到底什么事?”他转过身,“真的不是上绞刑架?”
答案很快揭晓。一天傍晚,阿尔弗雷德带打扮一新的君特离开医院——这次是正式的、有一份官方文书为证。天上飘落细小的冰晶,君特呵了口气,“看,那颗星星。”
天幕低垂,一颗耀眼的明星挂着远处的山巅之上。阿尔弗雷德让他上车,司机沉默地开车,一名军官坐在副驾驶,全副武装的军人则在后几辆车中跟随。君特一言不发,脖子里是阿尔弗雷德的那条羊毛围巾。大约开了半小时,车队驶入一处庄园。庄园内外到处都是卫兵和执勤人员。
阿尔弗雷德对君特说,“有个人要见你。”
君特脸色苍白,阿尔弗雷德问,“冷吗?”
“谁要见我?”
“来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那栋建筑物,执勤的哨兵见到阿尔弗雷德,齐齐敬礼。阿尔弗雷德回礼,他看了君特一眼,那人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萨克森王国的末代皇帝,玛格丽特口中的“疯子国王”,马克西米安三世静静地坐在房间最华丽的那张椅子上。如今他看起来一点也没了当初战争狂人的气势,仪容整洁,眼神平静。他对阿尔弗雷德点头致意,而后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了君特的手臂。
君特喃喃,“陛下。”
“我现在已经不是国王了。”马克西米安说,牢牢抓着君特,“你还好吗?”
君特似乎打算行屈膝礼,但他的手臂被抓住了,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他没有回应马克西米安的注视,眼神散乱地飘来飘去。古怪的静默持续了好一阵,马克西米安仍然没有松手的意愿,“很少见你穿这样的平民服饰。”
“哈哈。”君特笑了一声,如梦初醒,“是啊,”他的语气自然起来了,“以前每次见您,都是穿军装。”
他们理所当然地用萨克森语交谈,阿尔弗雷德就站在一边。马克西米安说,“可以让我们单独说几句话吗?”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阿尔弗雷德拒绝道,“必须有第三人在场。”
“好吧,好吧,我没资格要求太多。”马克西米安打量君特,“衣服很好,你穿着很合身。我把你的东西带来了……他们对你怎么样?”
君特答道,“我一直在医院接受治疗。”
“治疗?好,安格利亚的医生能治愈你。”马克西米安用一只手摸了摸君特的发梢,“头发长了。”
“理发师不同意剪短。”
“你这样子……”
马克西米安苦笑了一下,他居然能做出这个表情,真叫阿尔弗雷德震惊。“对不起,我只能这样说,对不起,那个时候——”
“您没错。”君特低声道,“是我的问题。”
“不,不,在那之前的二十年,我就做错了。”
“我觉得很好。”
“很好?真的吗?”马克西米安好像忘记了阿尔弗雷德的存在,“你不后悔?”
“不后悔。”
君特抬起头,他太矮了,才刚到马克西米安肩膀,“陛下。”
“我退位了,再也不是‘陛下’了。其实我也松了一口气,不必拘束在‘皇帝’这个壳子里……”
马克西米安牵着君特,让他坐下。他们面对面坐着,马克西米安握住君特的手,“哦,手表还在。”
“我会留着它。”
“……你换了表带?”
“表带坏掉了。”
“还不如换一块新手表。”
君特摇摇头,“听说您与吕西安陛下离婚了。”
“消息传得飞快。”马克西米安瞥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对,他提出离婚,我答应了。我被废黜了王位——哦不,是我‘自愿’退位——他没必要容忍我了。他和我结婚,本来也并非出自他的个人意愿。”
“王子们呢?”
“跟吕西安回他那边了,好歹能保住头衔。跟着我,这几个孩子只能做普通人。”
“我要去新大陆了。”马克西米安紧紧盯着君特,“我不是国王,身份是普通的平民。新大陆也没有王国什么的。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有那么几分钟,阿尔弗雷德感到了空前的紧张。君特蓝灰色的眼睛中闪过许多情绪,他轻轻地颤抖,好像激动,又像即将歇斯底里。最后,他快速但坚定了摇了一下头,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呼吸急促,声音很轻。
“不……我决定留在安格利亚。”
马克西米安神色不变,“你恨我,是不是?”
“我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恨你。”君特说,哽咽了,“要是你殉国,我立刻自杀追随你。我向你发过誓,米克,我会永远对你和萨克森忠诚。”
“我不想死,你怪我吗?”
“不,我没资格怪罪你。”
“那为什么不跟我走?”
“我得留在这里,”君特缓慢地说,“我必须接受审判,与军官团一道,与我的同袍们一起……这是我所选择的命运。我无法跟你走,对不起,但请相信,我的誓言至死不变。”
马克西米安一向冷漠的蓝眼睛泪光闪烁,在这一刻,他矜持的面具碎裂了。
“我向你下最后一个命令。”他说。
君特单膝下跪,萨克森最庄严的军礼。马克西米安握着他的左手,“好好活下去——你发誓。”
“我发誓。”眼泪顺着君特的脸颊滑落,“也请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