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干净了吗?”
“圣上放心。”
“凌樾,沈园的火,是你下令放得吗?”
“对不起……阿颜……对不起……”
“沈颜,那把火是他亲手丢的。”
原来不止是下令。
还是亲手放得啊。
虽然身痛如焚,心恨似海,沈颜反倒平静下来。
经挚友背叛,爱人凶杀,此间种种,他早已没有了那么浓烈的爱恨,也没了可笑侥幸的期待,只剩下对真相不甘的执著。
他又将烛火点燃。
照映出十三岁少年,清瘦却如蒲苇一般坚韧的身形。
顺王说:“世道难行,母妃死了,齐炀死了,你也死了。我当时心灰意冷,不知道这样苟且偷生到底还有什么意义,那夜便没有回冷宫。”
“彼时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册封太子,文武百官山呼万岁。我藏于人海中,却发现有一人神色古怪,似喜似悲。”
“是杨尚川。”
“对!”顺王说:“我留了个心眼,偷偷跟上了襁褓中的太子,那时众人皆在宴席欢庆,太子仅有皇后宫里几个嬷嬷照料,我藏在床底下,看到奶娘喂奶,身后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婢女。”
“许是杨尚川倾慕皇后,私自所为。”
顺王眼底却覆上了寒霜,冷笑道:“那个无脑蠢货,被皇后逮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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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定是一场腥风血雨,没想到杨尚川竟跪了下来,求皇后道:瑾娘,那是你我的麟儿啊,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我发誓此生绝不再见他!”
沈颜静默。
“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后宫无人,皇后一人独宠,为何还要如此。直到后来容相设计坑害景阳王五万旧部,凌樾不忍将士枉死庙堂之争,被迫将二十万顾家军交给杨尚川。我才知晓,这个毒妇是想要效仿刘后,垂帘听政啊!”顺王气得横眉竖立。
沈颜不解,“容相已掌二十万兵,若是垂帘听政,五年之久,为何还不行动。”
顺王道:“因为西凉。”
沈颜了然,没想到二皇子当了西凉王后,竟然这般相助凌樾。
“西凉国弱,鞭长莫及,何足畏惧?”沈颜问。
“凌樾称帝之时,西凉送来贺礼,里面竟是晋国三百城的布防图,扬言西凉只愿臣服凌樾。”
沈颜腾地站了起来,“凌樾此举岂不是叛国!”
顺王摆手,“非也,非但不是叛国,还是救国。”
“昔日老顾家军被朝廷内贼出卖,西凉王偷天换日,趁机送敌间人入中原,偷获军机数百。西凉王胁迫凌樾修补查缺,其实没有凌樾补全也是迟早的事情,凌樾虚与委蛇,伺机反夺西凉布防,与二皇子定下君子之约。”
顺王赞叹颔首,偷布防图已是难如登天,他竟然偷了还能活着从西凉出来,才叫人钦佩。
沈颜哑然。
那时凌樾每日虽晨时离家,但入夜了总会回来。
虽然偶尔脸上有些青紫淤痕,却从未放在心上,面上一贯得云淡风轻。他心疼落泪,凌樾还宽慰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还有阿颜作伴,比起那些个圣人,日子好过多了。
然后从身后取出一支初冬新开的腊梅给他,哄他开心。
他舍不得辜负凌樾好意,只好强笑,任由凌樾搂着他去破庭院里观风赏月,夜宿西楼。
他从来不知,原来凌樾在西凉,每日过得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活。
还以为只是折辱……沈颜不敢再想往事,追问他:“如此应无人敢动凌樾才是,为何前些日子凌樾重病,容相竟联和杨尚川行逼宫之举。”
顺王伸出五指晃了晃,“五年了,城中布防早已更换。虽未处处尽善,但凌樾欺人太甚,早把容相逼得跳脚了,还不趁他重伤,要他性命。”
“愚蠢……”顺王又叹气,“容相就是太风光了,还没摆正位置,京城早已不是五年前的京城了。”
“顺王好像很失望?”沈颜问。
顺王无奈一笑,露出几分稚气,“我只是想活着。”
沈颜想明白了关窍,五年足够凌樾把朝堂洗盘成自己人,容相以为还能封锁皇宫,可实际上是凌樾被囚也无人敢伤,倘若真的一命呜呼,还有个顺王在后面虎视眈眈呢,能有太子这个“狸猫”什么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顺王一直藏在冷宫,不就在等这一天吗?”
顺王摊手,“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想活着。只是牵扯党争,想活,就只能争。”
沈颜神情寡淡,看不出认可与否。
顺王仰头看着他,而后伸出瘦弱还未长开的手抓住了他衣摆,他认真道:“沈颜,我们是一类人。”
“你想复仇,我可以帮你。”
他面容天真,眼神干净,很容易蛊惑人心。
但沈颜却挣开了他。
沈颜说:“不一样。”
夹缝求生的人,怎么可能十年如一日的装傻,他明明是心有鸿鹄之志,和凌樾一样,眸中有着难以遏制的野心。
所以才会推太子入水,才会一直瞒着齐炀,才会拿着娘亲尸体做掩饰,才会骂别人野种……
即便太子不是凌樾的孩子,也不是野种,只是一个不幸的孩子罢了。
这件事齐炀明白,所以愿意为装傻的顺王送书,愿意和身为娼妓的沈颜交朋友。
但顺王并不懂得。
沈颜道:“倘若西凉初见凌樾,他也如你这般狡诈,我不会理他。”
顺王嗓子干涩,不知自己哪里不对。
“为何?”
沈颜斟了一盏茶,闻了闻茶香,“凌樾重伤,若是醒来,定要将谋逆的容相株连九族;若是不醒,你便是唯一的皇家血脉。本来是个稳赢的局,结果凌樾没废皇后太子,你很不甘心吧,所以才铤而走险地亲自谋害太子。”
顺王辩解:“我不杀他,便是他害我。顾忘如今不再,皇后要杀我易如反掌。”
“而后呢?你害了太子,再爆出皇后私通,凌樾就能容你了吗?他不到而立之年,还可以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凭什么要留你一个野心勃勃、杀人不眨眼的皇弟膈应自己?”
顺王咬唇不答。
“你因嫉妒便可以将幼童推入水,麻木不仁。”
顺王嘴唇欲动。
“野种吗?就因为不是皇家血脉?同样是人哪有贵贱之分?你因母妃是宫女,饱受欺凌,竟也不会将心比心吗?你们宫中的人,都是一个不折手段的模子罢了。”
顺王五指冰凉,下意识叩紧桌面,又觉太过紧张,松手掩饰,不慎将茶盏打落在地。
“……那你为何还救我?”
“我很好奇。”
沈颜托腮,懒散地看着他说:“你知道的,我本是不打算救你。”
所以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他服下饭菜里的毒药。
但是,沈颜想起仰头饮雨水的样子,想起他谋害太子时的镇定,看见厉鬼时的平静,他问:“你看到我救太子之时,半点也不慌张,好像早就猜到世上有鬼一般,为什么?”
他又想起第一次在芳菲苑与顺王对望的那一眼。
你从那时便认出我了吗?
沈颜困惑,“我和顾忘的酒后之言,到底哪里露了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