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颜深知装神弄鬼,对容云瑾是毫无用处的。
容云瑾从小读四书五经,学规矩伦常,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是她刻在骨头上的教养,她绝不会在人前失态,连人后也挑不住一丝毛病,堪当女子表率。
况且,鬼魂之事,当小火慢烹,虚虚实实,才叫人神魂不宁。倘若沈颜当真出现在容云瑾面前,那才是半点不足以畏惧。
正思量着,宫商使唤内侍清了地上污秽,又抬了热水来,沈颜一道跟着出了门。
他可没有观人沐浴这种下流癖好。
有也是齐炀有!
思及齐炀他又垂下了目光,容云瑾藏着太多秘密,他决定留在未央宫。
翌日,容云瑾卯时准点起身,洗漱时宫商同她说:“神明台昨夜走水了。”
“圣躬安否?”容云瑾急促地声音流出在意的情绪。
“圣上无事。”宫商撇了下嘴角,“听闻昨夜圣上又犯了痴症,在神明台抱着一具公公尸体不放。直到半个时辰前,听太医说尸体蹊跷,不似刚死,倒像是死了几日了,才回过魂来,回宫歇息了。”
容云瑾柳眉愁弯了腰,“备点人参、灵芝、雪莲……”
宫商接过话,“还有红枣、乌鸡,待娘娘亲自熬炖,给圣上益气提神、补补身子。”
容云瑾颔首。
“娘娘明知圣上不会喝的,着下人去做便是,何必躬亲。”宫商抱怨:“那贱蹄子死也死不安宁!弄得圣上整日捕风捉影,去年见神明台飞来只蝴蝶,还硬要给他葬到皇陵,立个什么怀玉皇后的碑铭,呸!不过是个下贱娼妓!也敢污皇后之名!”
徵羽见容云瑾面色不佳,趁其发作之前,上前给了宫商一巴掌,打得眼冒金星,呵斥道:“跪下!”
“奴当初就劝娘娘别带你这个小肚鸡肠笨脑子入宫,成日个道听途说,搬弄是非,如今竟敢妄议天子!眼下容相退隐,朝中风声鹤唳,倘若连累了娘娘清誉,你便是万死也难以赎罪!”
宫商吓得哆嗦,膝行去抱容云瑾的腿,“奴绝无恶意!奴只是见娘娘万事都忍心里,替娘娘难过……”
容云瑾漱着口,眉色平静,对徵羽道:“你身为姐姐,当教会她如何谨言慎行,辩忠识奸,而不是自诩保护,次次替她收拾烂摊子,你没那个能力,本宫也没有,连圣上也做不到。”
沈颜在一旁偷吃桃花酥的手,停了下来,心里像纸被揉成一团,皱巴巴的。
若是他也如容云瑾这般聪慧,凌樾也不至于要他死吧。
容云瑾确实是很倾慕凌樾的。
沈颜看得出来,文火炖汤的三个时辰可以伪装,但看向心仪之人的目光做不得假。
这样的眼神,他太熟悉了。过往七年,他都拥有过。
但凌樾还是那幅死人脸。
靠在病榻上,赤裸着上身,胸膛被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斜裹着,胸口处渗出梅花血迹,手也被包裹的严实,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拿着本奏折,眉头紧得可以夹死苍蝇。
若说与从前有什么不同。
沈颜发现,凌樾的眼尾有些掉了下来,万年如古井的目光变成一滩死水,失了神光,肩上三把熊熊燃烧的火,也熄得剩下一盏。
凌樾不会还没等自己复仇就死了吧。
容云瑾盛汤的匙羹突然打碎在地。
她明明拿得好好地,她从未犯过这种低级错误。
容云瑾忙对凌樾行礼道:“妾身失仪。”
凌樾看也没看,奏折倒是翻过了三四页,“无妨,退下吧。”
容云瑾指节发白,耳聪目明的宫人已经递上了新的汤勺。
容云瑾接过,盛了一碗清甜热腾的汤水,柔声劝道:“圣上重伤未愈,连日来案牍劳形,总要食滋阴润补之物,才好弥补这些时日的气血亏损。”
“不必了。”凌樾换了第三本奏折。
真是佛都有火。
沈颜看着这样的容云瑾,就想起从前的自己。
他暗骂自己识人不清,你看看他连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都这般凉薄德行,杀了你这个败坏名声的隐患,也是理所应当!
容云瑾放下了药膳,拿着巾帕将案台擦了擦,转身欲走,又停下,手将巾帕攥得变形。
她说:“斯人已逝,圣上再过伤痛,也应当保重龙体。”
沈颜以为凌樾不会理。但凌樾放下了奏折,“朕说过,不准你提他。”
容云瑾:“没有妾身,也有其他人。圣上将怨气全洒在妾身一人身上,未免太不公平。”
凌樾:“你逾矩了。”
宫人识趣离去。
凌樾抬起剑眉,“当年你非嫡女,容家欲将你远嫁塞北,你不愿意去蛮荒,伺机推朕落崖。”
容云瑾脸色大变,“妾身没有……”
凌樾冷笑:“你当朕不知道?冬狩遇刺栽害二皇子,本就是朕一手布局,怎会突生异变?你当感激朕,若不是朕及时示意暗卫,你早已是刀下亡魂。”
那时天寒地冻,陪他征战沙场的马冷得异常,他一摸便觉得不对劲,心下设防,却也没带着去看医官,反而骑着这匹他最宠爱的战马,参与了冬狩之争。
他故意追着一只鹿到偏僻之处,等待林中伺机埋伏之人,他的马失控了,发狂乱奔,他只好痛斩爱马,摔得肋骨断了两根。
正此时林中数十武功高强、杀人如麻的死士将他围了起来。
浴血厮杀,他狼狈的节节败退,直至断崖边上,垂危之际,他翻身向断崖跳下,露出残忍的笑容。
林中暗卫见状,知时机已到,拉起了一张满是尖刀带毒的弥天大网,将众死士困了起来。
所有人见事情败露,吞药身亡。
本因没有把柄,只有一人对断崖悬挂的凌樾点了点头,腰间挂着东宫的令牌,身份却是对二皇子积怨已久的奴仆。
所有事情都按着凌樾策划的完美进行,凌樾正双手撑着崖壁爬起来,刚露出上半身,胸口便中了一支羽箭,痛得失去力气,但他还是牢牢抓住了凸起的岩石和树枝,他知道只要撑过这几秒钟,就会有暗卫来救他,难道二皇子还有后手不成?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看到一件紫衣向他奔来,原来如此,于是朝林中暗卫比了个“撤退”的手势。
不能功亏一篑。
那女子演得真好,明明是她放得冷箭,却哭得好似末日到来,还用紫色发带将两人的手死死的绑在一起,说什么妾身绝不独活。
浓郁的玉兰香熏的他头更晕了,闹哄哄的人群也迟迟赶到了,将他解救下来。
他终于力竭,昏迷过去。
糟了,忘记给阿颜留个口信。
“圣上既然知晓,为何还要娶妾身……”容云瑾怔忪。
“你很聪明。”凌樾揉了揉眉心,“朕确实需要容家相助,彼时已经没得选择,而你是最懂事的一个。”
懂事,又是懂事。
容云瑾咬破了内唇。
“你提的约法三章,甚合朕意。”凌樾漠然看她,“所以朕愿意给你个机会,愿意满足你的野心,让你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圣上恨我……”容云瑾不知何时落下了泪。
凌樾嘲讽轻嗬,“你在乎吗?”
权势名利之下,没有全然干净无私心的人。
凌樾从龙纹八宝案头柜中,取出一枚羊脂玉戒,丢在了地上,“容相归隐是警示,朕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趁帝病危,里通外臣,围困皇宫,光凭这玉戒就可以废后废太子……
凌樾已经表示极大的诚意,“云瑾,只要你恪守本分,想要的一切都能得到。”
可容云瑾知道,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那个死去的人。
但那又如何呢?
她只要稳坐中宫不就好了吗?太子是她的,凌樾也不可能再有其他孩子。
是啊……她想要的不都得到了吗?
容云瑾深深看了一眼凌樾的侧脸,心下清明,跪下叩头。
“云瑾谢圣上开恩。”
就这样吧。
皇权富贵尚可谋,唯有人心不能求。
“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