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知庭听到了戚桐的声音。

  在这个荒郊野岭,原本不该有其他人存在的地方,这个有着诡异强大的妖邪之力存在的地方。

  季知庭还记得自己在离开苍山的时候,特地陪着戚桐回到了他们所在的院落。

  戚桐叮嘱他在路上小心,担心他受伤或者在战斗的时候不顾自己贸然冲动,所以对他说了不少的话。

  而季知庭也在担心戚桐,怕自己离开的时间太长,或者回来的时候耽误了时间,没办法陪着戚桐。

  直到后来有同门师兄来寻戚桐,求他帮忙破解某个符咒,他才终于放心离去。

  因为那道符咒据说至少要两天才能够被破解,那么至少在那两天之中,肯定有人陪着戚桐,不会让戚桐独自行动。

  可是现在——

  戚桐的声音清晰地从远处传来,也让季知庭一颗心瞬间仿佛跌入了谷底。

  为什么戚桐会在这里?

  那道强大的妖邪之力又代表着什么?

  季知庭不是一无所知,他很了解戚桐,比任何人所以为的都要了解,早在许久之前,他就已经在各种蛛丝马迹中猜到了一切可能的走向,所以多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陪在戚桐的身边。

  因为他有种诡异的预感,预感到自己一旦与戚桐分开,就会有糟糕的事情发生。

  在无比沉重的心情之中,季知庭循着声音,跟着那道强大邪力的指引,走到了密林中的最深处。

  随即他看到了令自己心惊的一幕。

  密林深处至此就像是换了一番天地,原本晴朗的天色在他踏入某个区域的瞬间,变得阴沉了下来。

  茂密的枝叶遮蔽了头顶的光源,阴冷湿润的气息环绕周身,而在季知庭的前方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坑洞横亘在他的面前。

  或者那并不是坑洞,而是人为修筑的一个场地,那地方与苍山的练功场差不多大,从地面凹陷下去,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古老祭祀的场地。

  但这片场地并不是让季知庭心神震撼的原因,真正让他心中发沉的,是此刻站在这片场地中央的戚桐,以及环绕在他四周的,那一群“人”。

  准确的说那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人。

  那是一群皮肤青紫干枯,一眼看去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影。季知庭远远看着他们,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能注意到他们凹陷的眼眶,里面空洞到看不见眼珠,只剩下一片漆黑。

  他们的头发很长很乱,穿着破旧而结着黑色血块的衣服,季知庭能够闻到,风中飘散而来的腐臭味道……

  之前他所一直感受到的妖邪气息,显然就是从这群家伙的身上传来的。

  而这群妖邪此刻正以戚桐为中心,围绕在他的四周,他们的身上皆绑着粗大的铁链,可这样的束缚却显然并不能真正限制住他们,他们此刻正愤怒地向着戚桐,挣扎着向他进攻,利爪不断从他的身前划过,那恼怒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一袭白衣的戚桐静立在这群妖邪中央,面对妖邪狂乱的进攻,没有丝毫的惧意,相反却竟温和地微笑着。

  就像个出尘的仙人。

  季知庭已经很久没见戚桐这样笑过,从十年前凤族的事情发生以来,戚桐总是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表现如常,但这世上没有人比季知庭更了解他,季知庭能够轻易地看清他的伪装,明白他始终在勉强着自己。

  如今过了这么久,季知庭终于再次见到戚桐露出从前那般笑容,但这一幕,却似乎并不是他所愿意见到的。

  为什么会是在这种场合?为什么会是在这个时候?

  戚桐到底在做什么?

  季知庭看着这幕怔然不语,而便在他失神之际,他注意到那祭坛里的其中一个妖邪潜伏多时,突然暴起往戚桐扑去,似乎已经蓄力许久,只为了这一刻将戚桐撕扯成碎片!

  眼见戚桐那头状况危急,季知庭几乎是连想也没想就开了口,飞快朝祭坛冲了过来:“小心!”

  他手中捏起法诀,身形如风般飘入祭坛当中,来不及再细究状况,便迅速飘到戚桐身前,抽出留影剑朝扑过来的那只妖邪刺去。

  然而就在他的剑锋即将刺破那妖邪喉咙之际,他身后的戚桐忽地急促喊道:“住手!不要伤他!”

  季知庭默然递出长剑,没有要收手的意思,然而当他在动手间目光对上那妖邪的眼睛,看清对方那张枯朽的脸皮,他骤然间心中一惊,终于明白刚才戚桐开口的那句话,其实是在对他说的。

  因为他认出了自己剑锋所指的究竟是谁,那是十年前就在他眼前死去的戚阮。

  这瞬间季知庭手足发凉,身体微僵,明白了自己面对的这群妖邪究竟是什么。

  -

  半个时辰后,季知庭与戚桐重新控制住这群妖邪,接着两人共同踏上祭坛边缘,来到了不远处的林间。

  两人显得异常沉默,听着祭坛里那群妖邪不时因为动作而拖动锁链的声音,季知庭面色有些空白,仿佛有那么瞬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自己的面前又为什么会是戚桐。

  他神色复杂,回头看向戚桐。

  戚桐正靠在一株树下,眼睫微微垂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但对于一切秘密被揭穿,他似乎并没有任何的慌乱,就像是早就已经准备好面对这天的到来。

  就在刚才,戚桐已经将真相告诉了季知庭。

  只是这真相令季知庭难以面对,所以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才慢慢梳理过来,并决定开口面对。

  季知庭轻声说道:“所以当初你说要亲手处置凤族人们的性命,但其实你并没有这么做,你只是利用这个机会,混淆了所有人的视线,并把他们偷偷转移到了这里。”

  戚桐无声地点头,承认了季知庭的说法。

  季知庭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之后你一直在用自己的鲜血和修为喂养他们,把他们关在这里进行秘密治疗,因为你坚信他们只是被邪力侵蚀,他们实际上还活着?”

  戚桐再次点头,这次他抬头看向了季知庭,目光坚定没有任何迟疑:“是。”

  季知庭感觉呼吸似乎带着些微灼痛。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那种陌生的感觉,在这一刻尤为强烈。

  难怪戚桐从十年前凤族事件之后,精神便始终不好,难怪他这么多年以来修为始终停滞不前,难怪他看起来情绪始终如常,看不到任何低落,但却始终让季知庭有种怪异感……

  原来戚桐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做出了这个荒诞的决定。

  他想要以自己的力量,复活自己的族人们,他自始至终从未相信他们已经死去。

  季知庭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正紧紧地扣住他的心脏,令他无意识地感觉闷痛,连呼

  吸都难以为继。

  凤族人已经死了。

  苍山从不会贸然做出错误的判断,这个结论是当初所有苍山前辈,包括其他名门正道,所有人在查看过凤族人的状况之后,一同给出的结论。

  气息不存,体质完全改变,连身上最后的灵气都已经散去,在这样的状况之下,他们绝对不可能再被称作是活人。

  在季知庭的认知里,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令死者复活的方法,戚桐将这群邪魔留下,用自身灵气和血肉喂养他们,根本就是不愿意接受一切真相,已经彻底疯了。

  季知庭不明白,为什么素来理智的戚桐,会做出这样疯狂的选择。

  他甚至不知道,在他时刻都陪伴着戚桐的这些年月里,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做到的这些事情。

  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他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低声开口道:“戚桐,停下来。”

  面前的人没有立即回应他。

  季知庭深黑的双眸直指戚桐,才看到他疲惫地笑着问道:“你也觉得我在做梦,是我疯了,对吗?”

  季知庭没有出声。

  但这毫无疑问就是他心中所想。

  戚桐又笑起来,笑声沙哑,仿佛透着无尽的悲凉:“我明白没有人会相信我,当初所有人都在劝慰我,要我接受凤族已经灭亡的事实,即便我曾经提过要给我一点时间,依然没有人肯相信我说的话……可我真的能够感觉得到,我曾经看过那个未来,他们还活着,他们还能恢复过来。”

  季知庭微微蹙眉,没有立即开口。

  他对戚桐所说的这番话,不知该如何去回应。

  否定它?

  但面前是戚桐,是他最在乎的人,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对他来说比戚桐更重要,他可以不顾所有人,却唯独不能不顾戚桐的感受。对

  可要承认它?

  凤族的覆灭是不可能被改变的事实,是他当年无数遍确认过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没有弄错。

  他并不是不愿意相信戚桐,可早在十年前他已经无数次争取和尝试过,早已证明一切无法挽回。

  季知庭难以回应戚桐的话,最终他只能轻叹着说道:“你想要做什么?”

  戚桐专注地看着他,眸子里像是有星辰闪烁。

  他从树下离开,缓缓牵住了季知庭的手,随后他带着季知庭重新往祭坛走去。

  他的脚步很慢,但却因此显得从容。

  两人来到祭坛边的时候,里面那群正在躁动着的妖邪因为这动静而停下了动作,他们齐齐抬头,朝着季知庭和戚桐这方看来,而随着他们的动作,季知庭看清了更多人的面庞。

  那些面容有的十分熟悉,季知庭看到了戚阮,也看到了那位曾经的凤族族长,而如今他们都只剩下一片枯槁。

  他们已经不再有人类的模样,看起来更像是蒙着一层皮的骨架,连血肉都已经干涸。

  但戚桐看着他们,目光却依然温柔无比,他对着祭坛里的凤族人笑了笑,随后回头对季知庭说道:“跟我一起完成最后一场仪式,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