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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这天，按惯例晚餐是重头戏。梅姨一大早就买好了食材，拿小推车拉进门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
指针转向上午8点一刻，林鹤从今天值班，半小时前就出门了。走时从被窝里扒出贪睡的小孩，在那双紧闭着的眼皮上亲了又亲。
梅姨把东西分门别类塞进冰箱，利索将新鲜的土鸡蛋拿出来两颗嗑进白瓷碗里，用筷子搅散，加几粒盐花、淡酱油，再挖半小勺猪油混合拌匀，温水倒八分满，扣上盅盖，放进蒸锅后再盖上蒸锅盖。收拾好，她擦擦手上楼。
“招招啊——”
祝招朝把枕头一掀，头埋进去。
“招招——”梅姨走到床边了，“快起来哦，蛋羹好吃了哦，吃完跟我一起做豆皮卷。”
祝招朝实在困得睁不开眼，耳朵里倒是都听进去了，在吃和睡之间，他又挣扎了半小时。下下楼时蛋羹刚温，他穿着厚重的睡衣睡裤团在餐桌边，一勺子一勺子吃得很乖，像是还在发懵。等梅姨把肉馅搅和好了，他才清醒过来，跟进厨房一起做豆皮卷。
豆皮卷是梅姨老家的特色小吃，从祝招朝来林家起，二十年没间断，每年三十梅姨都做这个。肉馅选肥瘦相间，搅入葱姜水、各种调味料，切入葱花；豆皮是手工的油豆皮，直接从豆浆锅里捞出来晾干的，重新浸水、上锅蒸软，铺上肉馅，再一层一层卷起来进锅蒸熟。单切段蘸酱油醋吃，或者煮汤，都鲜美无比。
第一条豆皮卷出锅，祝招朝在一旁嘬着筷子头等，眼巴巴看梅姨切段放进小碗递过来，笑着打发他：“快去吃，酱油醋自己倒，小馋佬。”
他拌好调料，端着小碗坐到门口去了，一口下去，热乎乎的滋味一如往年，这对于他来说就是家的味道。还记得第一年的时候，他吃上这豆卷，心里特别想念家乡的大娘和三个兄弟姐妹，担心他们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担心他们挨饿受冻，自己却能吃上这么好吃的食物，于是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又怕被林鹤从看见了不喜欢，就躲到门口来，边咽边哭。
想想好笑又感慨。
豆卷要做上几十条，新鲜的往林鹤从几位老同事那儿各家分点，其余就冻在冰箱里，能吃一个正月。吃完豆卷就开始忙碌，厨房里蒸汽不断，各类食材的准备有条不紊。晚餐是“十全十美”，六热三冷一汤，要包含全鸡全鸭全鱼，图一个团圆完满。每一道菜什么流程，两点炖肉三点炖鸭，祝招朝懂得比林鹤从还要多，就因为他从小就喜欢在这一天围着厨房和梅姨转。
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太新鲜了，小时候他不知道原来年三十的晚宴是有这么多讲究的。鸡要白切，吉庆有余；鸭要红烧，吉祥富贵；肘子整个按进高压锅，生抽老抽八角蒜一个不落，出锅软烂，完整端出，寓意健康大财。他来来回回团团转，帮梅姨择菜、扒蒜、抽虾线，比谁都忙，在这热气腾腾的忙碌里，他真切感受到家的美好与安心。
这里是他的家。
下午三点多，林鹤从回家了，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拿到厨房。
“这是什么？”祝招朝穿着围裙，有模有样的，正戴着手套炸虾饼，炸一个他吃一个，锅里拢共剩两个。
林鹤从走过去探头：“我的份呢？”
祝招朝指指旁边一盆面糊，含糊道：“想吃自己炸。”
梅姨端着一盆处理好的小黄鱼从院子里进来了，看见两人站在灶口，便问：“虾饼炸好了吗？我要下小鱼了。”
林鹤从埋汰孩子：“炸好了，都进他肚子里了。”
看见台面上的一大袋，梅姨过去扯开袋子，一看，惊喜道：“这哪儿来的？”是一大袋白麻糍。
林鹤从把孩子身上的围裙扒下来自己穿，帮梅姨炸小黄鱼：“隔壁拿来的，刚才在门口碰见。”
梅姨就忽然把声音压低了：“今天第几天了？”
林鹤从低着头翻锅里的鱼，也压低了声音：“第五天么，定的日子初五，过两天估计要热闹，老张家这七大姑八大姨，又是过年……”
“初五出？”
“我听他女儿是这么说。”
每每这时候，祝招朝就像回到了童年，他在一旁捧着虾饼吃得安安静静，实则眼睛滴溜溜看着两个大人，耳朵也竖起来，听八卦的精神头比谁都足，“什么事啊？”他没听懂。
林鹤从捞起一条炸好的小鱼，放嘴边吹吹凉，喂给他：“隔壁张爷爷走了。”
“唔？”祝招朝瞪大眼，一口鱼酥脆，“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
祝招朝不再说话，梅姨转头问他：“招招，你是等吃晚饭，还是给你摊点鸡蛋麻糍？”
他恹恹的：“麻糍。”
“那你晚饭不吃了？晚上有芋饺哦。”梅姨哄他。
“先吃麻糍，晚上只吃芋饺。”在肚子容量尚有上限的时候，他在美味之间做出了艰难的抉择。
“虾不吃？你不是最喜欢吗？”林鹤从笑着看他，像看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但如全天下溺爱的家长一个样，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给孩子每一样都喂点，总觉得孩子吃不饱。
祝招朝实在选择无能，尊重最即时的口腹之欲，他决定还是要先吃点鸡蛋麻糍解解馋。
“那你去院子里弄点大蒜叶。”梅姨打发他，他拿着小剪子的步伐快乐得要飞起来。
香味从林家的厨房一阵阵传出，祝招朝一下午光站在灶边讨吃了，等到了晚上开饭，“十全十美”上桌，他早已小肚皮滚圆。
席间，祝招朝问梅姨今年回不回去，她摇摇头，将一个胖乎乎的三角芋饺舀进他碗里：“多少年不联系了，不差这一年。”
梅姨二十年前因丈夫家暴独自离家，娘家人不理解，婆家人也不理解，说她气性大，小夫妻吵个架闹离家出走，丢人。她在人才市场找活，全身上下只带了五块钱和一只破布袋，被林鹤从托去找保姆阿姨的中介相中。几年后，在林鹤从的帮助下，她与原来的丈夫成功离了婚，此后便一直安心在林家带小孩，与娘家人也几乎不来往了。
梅姨有个高洁的名字，叫储云梅。幼年丧父，继父对她动辄打骂，20岁被婆家用三头牛换去，丈夫喝醉了就把她拿绳子捆起来吊在门口，三年没怀孕，在婆家的日子更是过得畜生不如。
她一生顽强，从未被命运打倒。如今遇上好人家，在这里做着她喜欢的事，吃得饱穿得暖，她已不求再多。
梅姨不愿因为自己的事破坏席间气氛，故意开玩笑说：“还好是没有孩子，否则拖着娃娃，那时候还不一定能来这儿。”
林鹤从看了看坐在手边的“娃娃”，突然笑了：“嗯，没有孩子省心，你看我就没省心过。”
祝招朝举着啃到一半的大虾发出抗议：“污蔑！”
梅姨笑着看他们叔侄俩，敬重她的雇主与懂事的小少爷，她真心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宛若天堂，她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