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蜷云”在, 气息和身形完全隐去的云舒月二人很快顺利进入幽都城。

  甫一进城,辉煌的灯火立时扑面而来。

  因结界外遮天蔽日的浓黑鬼气,这幽都城中如今同样不见日月。

  但这里却热闹得不分昼夜, 满城靡靡之音,红粉青楼, 舞衫歌扇,路柳墙花。

  这里的人很多,沿街的铺子也很多,却尽是寻欢作乐, 纵情声色之地。

  这些人像是疯了,几乎已没了礼义廉耻, 沈星河甚至看到有不少人在当街交欢, 恍惚还以为自己到了魔域。

  但哪怕是当初的魔域,恐怕也不会放浪形骸到此种地步!

  沈星河几乎立刻用“思无邪”再次蒙住了师尊的眼, 与此同时,“蝉不知雪”也再次覆住了沈星河的。

  但他们的耳中却仍能听到那些意乱情迷, 淫词秽语。

  即使沈星河再心如止水, 此时也还是被气得脸色黑沉, 恨不能再用“思无邪”把师尊的耳朵捂上, 一息都不想让那些脏东西污师尊的耳!

  云舒月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几乎在同一刻,“蝉不知雪”又爬上沈星河耳畔, 沈星河耳中便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沈星河也用“思无邪”对师尊做了同样的事。

  于是, 在入幽都城仅几个呼吸的功夫后, 他们师徒二人同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

  沈星河:……

  虽然觉得这样有点离谱, 但沈星河实在不想委屈师尊和自己。

  而且说真的, 若不是为了找摇光, 沈星河简直恨不能立刻拉师尊去丹枫流火城——那里好歹还没疯狂到这种寸步难行的地步。

  云舒月很快动了起来,向着某个方向。

  沈星河察觉后,立刻通过契约印记传音给他,【师尊,您还能看到?】

  自他话中听出掩藏不住的焦虑,云舒月很快回道,【看不到,也听不到。】

  【是‘蜷云’在带路。】

  沈星河这才安下心来,问他,【师尊,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云舒月:【去酒肆。】

  沈星河就知道,师尊这是要带自己去探听消息。

  但只要一想到刚才满城红袖招的模样,沈星河就一阵头大。

  他很快嗅到一阵浓烈的脂粉气,还有一股奇异的肉香,茶香和酒香。

  他们很快被“蜷云”带进一处酒肆,又在一处无人的角落里落座。

  察觉师尊不再走动后,沈星河试探着扒下覆在耳朵上的白缎,乱七八糟的声音立时又冲进耳中,听得沈星河脸又歘地黑了。

  但他还是立刻传音给云舒月,【师尊,您不要听,探听消息的事交给我。】

  云舒月闻言,微微蹙眉,显然并不赞同,但还不待他说什么,沈星河立刻在他颈窝中蹭了蹭,撒娇似的道,【好嘛好嘛~师尊!】

  云舒月就拿他没办法了,只轻点了下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

  沈星河这才微松了一口气,仍蒙着眼睛,竖起耳朵开始听这酒肆中的声音。

  离谱的声音仍占大多数,但与此同时,那些人在调笑时也露了不少消息出来。

  沈星河一边运气一边专心分辨有用的消息,许久之后,才用小爪子戳了戳师尊的锁骨,传音给云舒月,【师尊,我们先出城。】

  话音刚落,云舒月便又用“蝉不知雪”捂住他的耳朵,很快带沈星河出了城。

  甫一出城,沈星河立刻用“蜷云”围住自己和师尊,确保能完全屏蔽任何探查后,火速往自己和师尊身上甩了一打净身诀——

  鬼知道他从进城开始就在忍受那些乱七八糟味道的攻击,在酒肆中时甚至一度恶心得想吐,要不是一再提醒自己决不能冒犯师尊,沈星河没准真忍不住了。

  见小家伙险些炸毛,往身上扔了许多净身诀仍没缓过来,云舒月很快凝出个小水球,让小家伙进去泡了泡。

  直到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被水流冲刷湿润,呼吸中也满是泉水清冽的气息,沈星河这才终于缓了过来。

  但他还不想出去,云舒月也纵着他,只捧着那装着小家伙的水球,靠坐在“蜷云”上,让沈星河慢慢说。

  沈星河这才一边吐泡泡,一边把探听到的消息说了。

  【师尊,半月前幽都曾发布消息,说一月后,也就是今年七月十五,将有秘境于幽都开放。】

  【据说那秘境为乾元上古大能飞升后所留,其中有天材地宝无数,凡为修者,无论是否为乾元子民,也无论此前居于何处,哪怕只有炼气期,皆可入内寻找机缘。】

  云舒月垂眸看着他,【星儿想去?】

  沈星河摇了摇头,暗红的凤眸清醒异常,【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过幽都城内有什么秘境。】

  听到这话,云舒月眼中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附和道,【为师活了这许多年,亦从未听过。】

  听出师尊在打趣他,沈星河眨了眨眼,也弯了下眼睛,继续道,【师尊,您觉不觉得,幽都这种做法和当年的丹阳仙府有点像,都像是在用诱饵吸引修士入幽都和那秘境。】

  这点云舒月也看得出来,【的确很像。】

  沈星河:【但丹阳秘境的事距今已有千年,如今还记得那次惨烈教训的人,恐已凤毛麟角。】

  云舒月:【就算记得,只要诱饵足够多,也还是会有人前赴后继。】

  沈星河顿时笑了,眯眼对师尊道,【您说的对,刚才我在那酒肆中甚至还听人说过,那秘境中有能让人飞升的宝贝。】

  说完,沈星河笑容一敛,认真说道,【如此一来,就算原本认为这秘境有诈的人,恐怕也还是会去闯上一闯。】

  【再有,七月十五这个时间,真的很可疑。】

  不怪沈星河太敏感,实在是七月十五这个时间,已经成了他的心病。

  虽然有“蜷云”后,他这一百多年已不再为七月十五殚精竭虑,但即使不会被天道传送走,师尊每逢七月十五都会失去灵力的事也还是让沈星河十分气闷。

  好在有“双生之契”后,每当师尊失去灵力,他都能通过双修尽快帮师尊恢复修为。

  但即使双修再快,想要让师尊从灵力全无恢复至全盛巅峰,也还是需要几天时间。

  这次幽都的秘境却恰好是在七月十五当天开放,无论怎么想都很可疑。

  还有,一百四十年前,西方鬼域结界破碎的时间,也恰好是七月十五。

  即使沈星河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但只要一想到鬼域最深处那刻有雪白花盘的巨大广场,沈星河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几件事真的毫无关联。

  云舒月缓缓应了一声。

  怕勾起师尊不好的回忆,沈星河连忙转移话题,又说起另一件事,【师尊,我刚才还听闻,幽都城内禁止鬼修进入,一旦被人发现是鬼修或与鬼修有牵扯,都会被处于极刑。】

  也就是死刑。

  若在几百年前,处死一个人在乾元其实并不算什么。

  但沈星河刚才刻意注意过这件事,发现在如今的乾元,任何仍保有生育能力的活物,都是属于乾元的珍贵财产,哪怕是贵族,亦不可轻易伤人性命。

  凡作奸犯科者,大多会被拉去不停繁衍后代。

  所以,对如今的乾元来说,死刑的确是最重的刑罚。

  也就是说,任何与鬼修有牵扯的人,都绝不会轻易踏进幽都城中。

  而从摇光留下的信来看,他身上的鬼气显然无法轻易根除。

  若他还活着,还在幽都,那么他最可能藏身的地方,唯有城外。

  云舒月赞同地颔首,【城外有村落,的确是藏身的好地方。】

  两人当即决定去幽都城外寻找摇光。

  虽是城外,但这里到底仍在幽都的结界内,两人还是轻易不能动用灵力。

  城外山林众多,沈星河想了想,倒是没再让师尊一个人辛苦,重新化作人形,扯住师尊的手腕,与师尊一同向感知到有人烟的山头进发。

  他们寻了好几处山头,每座山中都有一两个小村子,村中既有修为低微的修真者,亦有土生土长的凡人,每个村落中都有孕妇孕夫以及正在生产的人。

  走了小半天后,他们仍未寻到任何与摇光有关的线索,倒是赶上了一场葬礼。

  沈星河隐身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听了会儿,发现死者是个才十几岁的孕夫。

  据说是快临产时摔了一跤,怀的又是双胎,孕夫情况很不好,接生的人和他家人一合计,决定按惯例保小,人还没咽气,便被剖腹取子。

  “是喜丧啊!还是龙凤胎,小家伙精神着呢!”

  他看着那死去孕夫的家人眉飞色舞对旁人说。

  旁人也纷纷附和,甚至还有人说自家老子当初也是这么没的,这才有了他。

  沈星河却只觉得荒谬。

  【他们是不是疯了?】

  他低低对君伏说道,眼中厌意倦意越发浓了。

  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像从前那样讲究入土为安。

  沈星河听那队伍中不止一人说,要尽快把死者送去帝尊庙,如此才能让死者走得安心,也能尽快投个好胎。

  这话倒是勾起了沈星河一丝好奇。

  沈星河其实一直想知道,在酆都早已破灭多时,城外又有无边鬼气虎视眈眈的现在,乾元地界的生死轮回究竟是如何运转的。

  而且,真说起来,他们还没去那什么帝尊庙找过摇光。

  师徒二人便隐着身形,随那送葬的队伍去了附近的帝尊庙。

  远远地,沈星河便看到山上金碧辉煌的重叠庙宇。

  但与此同时,他亦嗅到了一股浅淡又奇异的腥气。

  像是血气,又与血腥味不太相同。

  沈星河顿时皱起眉头,却发现,那群送葬之人完全没有察觉到那股奇怪的味道。

  【师尊,您闻到了吗?】

  他问云舒月。

  就见师尊也难得微微蹙起了眉,远远望着那庙宇,不知是在想什么。

  【星儿想进去?】

  片刻后,沈星河终于听到师尊问他。

  见师尊神色凝重,沈星河心中一紧,连忙问道,【您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若师尊觉得不妥,我们就不去了。】

  沈星河怕那庙里的东西会威胁到师尊。

  云舒月垂眸看着他,半晌才斟酌着道,【并无危险,只是星儿恐怕会不舒服。】

  沈星河:……

  会让他不舒服的东西,那可太多了。

  但此前,他们确实还从未去这些帝尊庙中寻过摇光,沈星河也想知道,这庙中的人,会如何处理那些运到此处的尸身乃至魂魄。

  一想到这些,沈星河当即不再犹豫,还是决定要去那庙中探一探。

  不过,连他都会觉得不舒服的东西,师尊会不会也觉得不舒服?

  【不然,师尊您在这里等等我?我进去探探就出来。】

  说完,沈星河就想指挥“蜷云”撑开个空间,让自己弄个小青鸾分身出来塞给师尊。

  手还没抬起来,就被云舒月按了下去。

  云舒月发现,自有了“蜷云”和“双生之契”,对于短暂离开他这件事,沈星河再不像从前那样紧绷和忌讳。

  是因为无论如何都能寻到他的方向吗?

  虽然当初结契本就是为安沈星河的心,但很显然,这效果好得甚至有些出乎云舒月意料。

  其实以往沈星河也不是没离开过云舒月身边,也不是没在那时用小青鸾分身守着他。

  云舒月亦一直有分身挂在沈星河耳畔。

  所以,即使真由着沈星河单独去庙中打探,也不会出什么事。

  但云舒月却清楚感知到,自己心中生出了浅淡的不悦。

  只因为沈星河想单独行动。

  云舒月缓缓握紧沈星河的手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发觉,原来只是这样短暂的分别,都已会对他造成影响。

  他不想,亦不愿与这孩子分开。

  即使他们彼此身上都有对方的分身在,也不行。

  这样的感觉对云舒月来说十分罕见。

  在此之前,他也从不知道,自己竟也会有这样微妙且粘人的心思。

  明明“粘人”这个词,从前是沈星河专属。

  他深深看了沈星河一眼。

  沈星河缓缓眨了眨眼,因为“双生之契”的共感,其实能稍微感知到些微源自师尊的微妙情绪,却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但师尊并不想让自己单独去这庙中的重点,沈星河还是精准捕捉到了。

  所以,沈星河很乖地没有继续召唤小青鸾,在师尊说【同去】时,也并没有反驳,只老实被师尊扯着,一边运转双修心法,一边观察起这座帝尊庙来。

  帝尊庙的帝尊,指的是乾元帝尊符熄。

  据说这些庙宇是当年百姓感念帝尊开启乾元结界,避免他们亡于鬼气侵蚀,这才由百姓自发为符熄建造。

  这话沈星河也不知真假,他也不在意这个,只与师尊一同观察那被运送至此的尸身究竟被送至何处。

  这庙中有专门负责登记和接待的人,沈星河大致在堂前扫了眼,发现原来这里同样是乾元官方负责掌管此地百姓户籍的地方。

  那家人来送葬的同时,也上报了家里填了对龙凤胎。

  那负责登记的人闻言,顿时笑着恭喜亡者家人,彼此都言笑晏晏,仿佛全都忘了那两条新生命是由另一条生命换来的。

  沈星河冷眼看了会儿,直到庙中有人来带走死者尸身,才与师尊跟了上去。

  他们很快来到这帝尊庙的深处。

  越往里走,之前沈星河嗅到的那股异常的腥气便越浓重。

  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沈星河到底还是没有随那些人走进门,只在门外听着门里的人说话。

  “老大!快来看看!刚到的上好货色,还新鲜着!”

  “确实新鲜,看着也才长了十几年。这肚子,难产死的?”

  “可不嘛,听说还是龙凤胎,要是一起死肚子里送过来,我们今天可就更有口福了!”

  “啪!胡说什么?竟然还敢打小东西们的主意,不要命了?!”

  “哎呦呦,瞧我这张嘴!我自己掌嘴!”

  “啪!啪!啪!”

  “老大您可千万别生气,我这不也是想吃点好的嘿嘿,平日有那鲜的嫩的,都可着城中的贵人们,哪是咱们能吃到的?我这不就是有些馋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动气,不然我可就罪过喽!”

  “行了行了,赶紧闭嘴,过来帮我一起料理。”

  “好嘞,小的这就来!刀都给您磨好了,您拿好。”

  “嘭!嘭!嘭!”

  门内很快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那股奇异的腥气越发浓了。

  沈星河一把捂住口鼻,连忙拉师尊离开,离很远仍能听到屋内兴奋的交谈声——

  “这血也不能浪费,才养了十几年,新鲜着呢,城中那些上好的茶楼酒楼最喜欢用这种新鲜的泡茶酿酒!”

  “这肉也挺鲜嫩,听说这家添了俩新丁,临走时庙里定要送他们两块肉以示奖励。”

  “山野村夫不懂这些,你去库里随便挑两块给他们送去便罢了,不必用这些上好的肉。”

  “好嘞!都听老大的!”

  ……

  直到再也听不到那些丧心病狂的对话,沈星河才终于找了处墙根,猛地干呕起来。

  沈星河曾不止一次疑惑,如今外界鬼气肆虐,乾元各城皆封锁于结界内,耕地稀少,城中又大多是没有修为无法辟谷的凡人,为何仍能保证粮食供给?连城中一处寻常的酒肆,都桌桌有肉。

  却原来!他们吃的,都是……吗?!

  一想到此前在城中各处还有酒肆中闻到的那些,极有可能是……的味道,沈星河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浑身战栗到几乎站不住。

  最后还是云舒月看不下去,把他抱进怀里缓缓拍了半天背,沈星河才终于缓过劲儿来,却还是紧紧抱着师尊止不住抖。

  沈星河曾以为,乾元这种把所有人都当成圈养的牲畜,让他/它们持续不断生孩子的做法已经很丧心病狂,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乾元看似给了他/它们安稳的生活,实际代价却是乾元地界内所有生灵的灵力和生命力。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乾元竟会让人吃人!

  那些人真的知道他们吃的是什么吗?

  还是说,他们都是被乾元骗着吃下那些……的?

  胸中又是一阵翻腾,沈星河紧紧抿住嘴唇,把自己深深埋在师尊怀中,简直一眼都不想再看到这恶心的世界。

  但他最终还是没忍住,又跑去庙前,恰好看到那些送葬的人兴高采烈地收了一条庙中送出的带骨小腿肉。

  他们明显认得那是什么,却还是高高兴兴收下了。

  那一刻,沈星河是真的,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到极点。

  也是真的,厌恶到再也不想看到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