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镜城西大街的尽头有一处戏台,今日戏台上没有生旦净末丑,只摆了一块棋盘,两盒棋子。
那棋盘与寻常的不同,经纬交错处该落子的地方刻着一个个字。字布满了棋盘,像是随意写上去的,任围观的百姓绞尽脑汁、无论用怎样的顺序去诵读,这棋盘上的字都连不成句子。
棋盘旁边还摆着个告示,上面的内容大概是说能解开这棋盘奥秘的人,可以得花灯一盏。
花灯摆在棋盘周围,个个嵌玉错金做得精致可人。
这游戏是苔镜城每年河灯节的保留节目。掌事者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难题,这些难题总有多种答案,凡是答得有道理,便会得一盏那贵重又好看的花灯。
今年这棋盘之题,可谓是近几年最难的题目了。棋盘入夜便摆上了,到如今过去了两个时辰,仍没有一人上去解题。
江春无在人群里看着那棋盘思索了片刻,便上了戏台。
“看看看,有人上去了!”
“哎呀,是个英俊的少年呢。”
“不知是个什么解法?可以学一学哈哈”
……
台下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都伸着脖子想看看第一个上去的江春无要怎么样解这盘棋。
江春无入座,他神色平静,几乎没有思考,便持子而落。
黑白棋子交错,他与自己对弈得极其专注。
台下围观的人们渐渐安静下来,有些人沉浸在江春无指下绝妙的棋局中,有的则陶醉于江春无的落子的风姿里。
棋子慢慢遮盖了大半棋盘,江春无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突然勾起一抹笑意来。
出云宗山门里人少清净,弟子们又各有各的活忙,远没有方凌波自小生活的岳阳城热闹,甚至连山下的小镇都不如。故而方凌波刚到出云那些年,总是十分无聊,他又喜动不喜静。江春无想了好久便想出了教他下棋这个让他解闷的法子。
方凌波不爱看书,所以这棋路规矩都是江春无手把手教的。
按理说懒得动脑子想事情的人,下棋下得一般都不怎样。可方凌波的棋艺却出乎意料得高。
他学了半月棋,出云宗外门便就没人能打得过他了。
对,就是“打”。
虽是江春无亲自教导,可方凌波下棋的路子却很野。
他的棋路不像是博弈更像在是打架。横冲直撞又不忘使绊子,胡搅蛮缠又带着少年的无畏爽利,一般人是招架不住的。
江春无跟他对了半年棋,到最后也招架不住了。
江春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输给方凌波。
那是个黄昏,他们在瑞云峰外的露台上下棋,那盘棋自中午下到傍晚,方凌波趴在棋盘边上打着哈欠。
“你输了。”方凌波落下最后一子时,夕照恰好落在棋盘上,映得黑白棋子熠熠生辉。
江春无记得那时方凌波翻身将胳膊压在脑后,他说,“奇怪,我赢了你该是高兴的。我也确实很高兴,可是却没有那么高兴。就好像我从开始下棋便知道有这么一天似的。好像没有任何惊喜可言。好像我就该赢你。你说奇怪不奇怪?”
江春无没有回答他。之后他又在方凌波的要求下跟他对了三局棋。
三战三败,江春无全力以赴却没能再从方凌波手上赢回一局。
自此之后方凌波便不再找江春无下棋了。
这戏台上谜题的答案藏在棋盘里,但是解题的工具却在黑白棋子错落而成的棋局里。
江春无记得他跟方凌波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们一共下了一百三十五局棋,他能还原这其中任何一局的任何一步。
江春无被从豆皮摊上发现的线索带到这里,他确定下一个线索就在这棋盘上,而解答谜题的钥匙便是那一百三十五局棋的其中一局。
方凌波一定会选择他觉得最重要或是最特别的一局作为钥匙。
这就难到了江春无,因为他们的一百三十五次对弈,每一次,对江春无来说都是最重要最特别的。
他猜不到方凌波的想法,于是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来一局一局试。
江春无先试了他第一次输给方凌波的那一局。不是。
江春无接着试了他们第一次对弈的那一局。不是。
而后是他们对弈的最后一局。也不是。
……
江春无飞快落子,清了一盘又一盘,台下的围观的人们渐渐没了耐心,离开了大半。
一个时辰,一百三十五局棋,一一试过之后,竟然……
“都不是么?”江春无眉头微蹙。
子时的更漏声响起。
台下围观的人群都着急去看烟火,终于全都离开了。
江春无若有所思地坐下,他将黑白棋子第一百三十五次捡回盒子里。
他回忆着与方凌波度过的每一寸时光,那每一天每一刻,仔细咀嚼所有细节,他想找到那一局被自己漏掉的棋局。
终于——
江春无一个愣神,手上的棋子滑落,黑子在棋盘上打了个转停在了棋盘中央。
“原来在这儿啊。”江春无喃喃道。
原来早在他教方凌波下棋之前,方凌波就送给了他一局棋。
依旧是五十年前的岳阳城,夏天燥热的午后,蝉声嘈杂。
方凌波只穿了件薄衫趴在自家书房的凉席上百无聊赖,他眼睛一转瞧见了爹爹摆着用来附庸风雅的棋盘,于是起身把棋盘抱到塌上,又翻出两盒棋子,就这么噼里啪啦地就玩了起来。
方凌波两指夹着棋子装腔作势的模样很是可爱。
江春无忍不住问他,“你这模样端得挺正,可到底是不是真会下棋呢?”
方凌波白了江春无一眼。
“我当然会,你别瞧不起人。”方凌波说着落下最后一子,然后将棋盘一转,笑眯眯地对江春无说,“看。小爷这局棋叫马踏飞燕!”
江春无一瞧,只见棋盘上被方凌波用黑白子摆出了一个勉强能看出是马的长脖子四条腿生物,那生物脚下正踩着一只胖胖的小鸡。
还真是“马踏飞燕”。
江春无笑得快要岔气,最后被方凌波又抓又咬象征性地揍了一顿。
这才是他们的第一局棋啊。
江春无笑着再次落子。
棋子刚好用完,他将棋盘一转,只见棋盘空位上刻的字终于组成了两句话。
“长乐巷思吾园。”
“莫忘提灯一盏。”
这一回终于对了。
江春无笑着起身,挑了一盏玛瑙雕刻而成的牡丹花灯,起身往长乐巷的思吾园赶去。
——
长乐巷思吾园像是在办什么喜事,大门上挂着红色的喜结,门外两队着红衣的仆人恭敬立着。
江春无踏着红毯,提灯走了进去。
待他刚跨过门槛,便来了两个喜婆打扮的女子。
“哎呀呀。”那两名喜婆一左一右架住江春无,“新郎官终于到了。”
“快快快,奏乐,带新郎官换衣服去。莫耽误了良辰吉时!”
江春无被喜婆拖着到了一间屋子,屋中放着一套大红喜服,恭候多时的小厮连忙动起来,不到一刻钟便为江春无穿戴整齐。
“恭喜公子。”那小厮向江春无贺喜,“请公子随我来。夫人已在喜堂等候多时。”
喜堂、喜乐还有这一身婚服,江春无尚不知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若是要为他跟方凌波办一场婚礼,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江春无面色平静地跟着小厮来到了喜堂。
只见那被装扮的格外喜庆的喜堂之上,站着七个高矮胖瘦皆与方凌波相同,穿着喜服盖着红盖头的人。
刚才见到了喜婆一左一右站在那七个人旁边。
“恭喜公子喜结良缘。”两个喜婆道,“快去牵上新娘子再拜堂,莫误了成礼入洞房的吉时。”
江春无现下明白了这是在玩些什么了。
“你们的意思是我夫人在这七个人里么?”江春无笑着问。
“那当然。”胖一点的喜婆打趣儿道,“不过公子若想,七个一同娶了也是可以的。”
江春无垂眸摇了摇头,“他不在这儿。”
“这七人身形都与他一般,说不定盖头下的脸也与我夫人的相同,”江春无道,“可他们无一人是他。”
“公子你说这话是不打算选了么?”胖喜婆进一步问。
“是。”江春无毫不犹豫。
“公子可想好了,”胖喜婆笑嘻嘻道,“若是错过了新娘子,可就永远找不着了。”
“多谢提醒。”江春无微微颔首道了一声,毫无犹豫地拂袖转身,离开喜堂。
思吾园比的光线比江春无来时暗了许多,江春无甚至看不见脚下的路。可手中的牡丹花灯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为他照亮了方寸之间的地方。
“公子,”那胖喜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既然公子心意已决那我们便不送了。公子跟着手上的灯走就能到您想去的地方。”
“愿公子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谢啦。”江春无笑道,他跟着灯光着亮的路向前。
向前。
强烈的喜悦与思念在他心中翻涌。
他的心上人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