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之人修的是道,但什么是道呢?
仙门之中有人以剑为道,有人以气为道,有人以药石为道,亦有人以器为道。
世人对曲瑶岫的认知多停留在“他就是上一任晗光卷主人”这样的层面上,很少有人知道曲瑶岫究竟是怎样的人,更少有人知道他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以让晗光卷认主。
曲家虽然是仙门世家,但是曲瑶岫在生前却从没有得到过曲家半分重视。仿佛是等到他病逝之后,晗光卷主人身份暴露于世人眼前时,曲家才惊觉家族里竟然还有这么个人物。
世人只觉得曲瑶岫运气好,却不知道他是仙门之中少有的炼器大师,他的炼器之术在年少时便已大成,只不过他所炼之器与别者不同。他最擅长制作的是傀儡,他甚至可以赋予傀儡以生命。
许多年前,兖州屏西郡出过一件奇事。说兖州有位富商晚年得子,这唯一的孩子生下来便是个病秧子,长到九岁时眼见着就要活不成了。
富商遍访十洲名医,甚至求上了仙门,但竟然没有一人能救得了这个孩子。富商心灰意冷,悲伤异常地开始为爱子准备后事,只是在这期间忽然一日,一位仙门散修找上了他。
不知散修同富商说了些什么,第二日便带着富商病重的爱子离开了兖州。
这一去便是十年。十年之后,富商家门前来了个少年,少年颈上带着富商家里祖传的银锁,眉目俊朗,竟是十年前离去的那个将死的孩子。
富商欣喜异常迎回独子,他本就不抱什么希望,让散修带走爱子也多是不想看到爱子死在自己面前。那一去山高水长,生死不知,多少还能留个想念。他是真没有想到,那位散修不仅治好了自己的孩子还将他养的这般好。
富商在迎回独子的第三年便去世了,少年在富商死后继承了家业,活到了八十岁。
若说其中唯一不够圆满的事情,大概就是那位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少年,在回家之后终生未娶,膝下亦无所出。最后还是于晚年将同族的一位子侄过继了过来,才算有了后人。
事情到此处却还够不上“奇”,它的“奇”在百年之后。
沧海桑田,世殊时异,富商的家族早已迁出兖州不知所踪。
当时有一群盗墓贼盯上了富商家的祖坟。一个无月之夜他们挖开了当年那位传奇少年的墓穴,打开棺椁时,具是一惊。
因为棺椁之中的尸体保存得极其完好,躺在棺椁里的老者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而当他们解开敛衣拿去棺椁中陪葬品时,他们惊奇地发现,这棺材之中躺着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这是一具人偶,栩栩如生的人偶。
这具人偶有着人一般柔软的皮肤,他的每道皱纹每根白发都制作得真实异常,若非看到隐藏在衣服下关节处细小的接口,真的没有人会发现这是一具人偶。
不知是人偶代替富商的爱子活了一生,还是富商的爱子在偶人的身体里活了一生。
相传这具人偶后来被皇室收藏,又毁在了一场无名大火之中。
这桩奇事也因为没有物证在多年之后变成了传说。而赤县十洲大地之上从不缺乏传说,经年之后,便再没有人记得这样一件事。
其实那具人偶是真的存在过的,极少有人知道它就是曲瑶岫的作品,还是他年少时并不完美的作品。
曲瑶岫制作的人偶,可以自己活动甚至具有自己的思维。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是将人的魂魄囚禁在偶人之中,还是直接赋予了偶人灵魂。
若是拘人生魂以成器,这就炼器的大忌了。但若是那些偶人自己有了神魂,那曲瑶岫的手段岂不是跟造物之主一般了?
答案究竟是什么?
真正的答案早已随曲瑶岫的病逝一起埋入历史的尘埃里。个中辛密,后世来者也只能在老去的传说里窥探一二了。
江春无带着方凌波进入晗光卷中,他在卷中出现的地方与方凌波不同。
那是一个藏书阁,摆设与方才的晗光阁一模一样,只是这里并不阴暗。这里四维是落地的窗,窗外有青山飞鸟。
此处亦有一个红衣身影坐在书案前,只是他并不是偶人而是真正的人。
曲瑶岫手上拿着一卷竹简,挺秀的眉毛微蹙,脸上似乎有些许哀伤的神色。他手中竹简正是刚才晗光阁中的偶人临死前写下的那一卷。
曲瑶岫知道江春无来了,却并不惊讶,他将竹简放入座边的玉匣里小心收好,而后微微仰起头看向江春无。
他无言笑着,片刻之后才说了一句话,“我不喜欢它,我将我的模样给了它,但它的性格却与我一点也不像。”
“循规蹈矩,勤勤恳恳。我是不喜欢它,可你不该如此轻易毁了他。”曲瑶岫说。
江春无看着曲瑶岫,无动于衷。
“是你毁了他。”江春无道。
“不是我!”曲瑶岫拍案而起,怒视着江春无。
江春无嗤笑一声。
江春无轻蔑的神色让曲瑶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就势站直身子,负手走向一边,背过身去,面上恢复了往日玩世不恭的神色。
“多年不见你真是越发嚣张了。”曲瑶岫道。
“你说,”曲瑶岫侧身看向江春无,“他若知道当年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身边乖得像兔子似的爱徒,竟然在他落难失忆之时,处处禁锢他算计他,该做何想?他那般性格,定然会——“
曲瑶岫还没说完,便被突然而至的江春无扼住喉咙逼至墙角。
江春无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用在手上的力气异常大,仿佛下一秒就要掐死曲瑶岫。
纵是在这晗光卷中,纵使是曲瑶岫的主场,他在此时也分不出半分力气挣脱江春无。
曲瑶岫早就知道江春无极有天赋,却没想到短短的百年,他竟然能强至如此。
“放他出来。”这一刻江春无是暴怒的,但面上却没有半分怒色,他仍能控制住手上的力道为曲瑶岫留一口气。
曲瑶岫挣扎着拂落桌上的一盏沙漏。
“晚了,”曲瑶岫的喉咙里发出破旧风箱鼓动时的声音,他的脸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却依旧桀然一笑,“晗光卷开始认主了,哈哈哈哈哈,八苦之局……咳咳咳……”
沙漏被打碎,细白的沙子散在地上,江春无松开了手。
“八苦之局,”曲瑶岫捂着喉咙笑弯了腰,“你猜猜他会落入哪一局中……咳咳咳……你猜猜若他不死在局中,若晗光卷认主,他会不会记起你呢,洞庭君的爱徒,哈哈哈哈哈哈……”
江春无看着曲瑶岫癫狂的神态,并没有半分生气,甚至方才暴起的怒火现下也收敛尽了。他将双手藏在袖中。
“我不知道他会落入哪一局,”江春无平静道,“但我知道自己会落入哪一局。”
曲瑶岫蓦地止住了笑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春无,“不!你不能!”
江春无似是叹息了一声,“不,我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