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京郊某处宅院。

  哭得鼻尖通红的小少年将另一条蛇皮安放在了之前的那条蛇皮的旁边。

  “呜呜呜……”

  “这里都是坏人。爹也是坏人。”

  “哭什么哭!”

  一道狠戾的声音破空而来, 果秋秋下意识往后一撤,堪堪避开他刚刚垒砌的小土包。

  一个巴掌落了个空。

  平时慈爱的男人面孔狰狞,看得果秋秋心里一惊。

  “爹, 我的小蛇死了。”想着这个, 果秋秋可怜巴巴地看着面前这个中年人, 鼻子又是一酸。

  中年男人不是别人,就是英亲王。

  “为什么顾恪决没有事儿!”

  他伪善的面孔被撕碎,稳住没打到人而趔趄的身子。见果秋秋哭哭啼啼的样子更是邪火压不住。

  燕野废了不说, 几次试探下手他已经引起了顾恪决和燕寒州的注意。

  苗疆人喜欢生活在密林, 京城从不见踪迹。初见果秋秋,本以为他又几分能耐, 却是这种能耐!

  引起人注意他的能耐!

  他都怀疑这人是不是被顾恪决派来的卧底!

  这下好了,他再想下手就难了。

  英亲王一脚踹过去, 额头青筋凸起:“我养你这个蠢货到底图什么!”

  果秋秋自出生就是被人捧着养的。

  他何时听过这种话。

  他堪堪避开,小腿肚子仍就是一痛。他睁大着眼睛,泪水止住都止不住。十八年的人生何时受过这种冲击。

  “你是我爹啊!”

  他眼睛极为干净, 像雨后的天空一样。是以前的家人将他保护得太好。

  “狗屁的爹!”

  “我也是瞎了眼,自己爹都认不出的废物又怎么会做成事。”

  “你踩到我的小蛇了!”

  “死都死了,怎么不死得干净一点。”英亲王狠狠地往他掩埋好的小土堆里跺了几脚。

  果秋秋猛地往他身上一撞。

  英亲王一个仰倒, 想都没想逮着他的头发一甩。

  炽热的红色遮了眼睛,脸上一痛, 英亲王痛呼出声。

  果秋秋摔在地上,手狠狠一擦。顿时,混了泥土的手掌血肉模糊。

  “你个坏蛋!”

  “大红快跑!”

  果秋秋跟世界塌了一样,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不是他爹爹还收了他的玉佩, 还哄着他说有人想杀了他。

  他帮他, 死了自己的蛇蛇。可坏人还打他。

  “呜呜呜……爷爷我错了, 你在哪儿啊。”

  “我告诉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是给我把顾恪决弄死。不然就是你死!”

  “听见了嘛!”

  一声咆哮,果秋秋吓得肩膀一抖。“哇……爷爷,有坏人!!!!”

  听得心烦,英亲王警告道:“你别想着跑,这四周都是我的人,跑了就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果秋秋捂耳朵。

  “哇!”

  “爷爷,有坏人!”

  墙角,一个黑点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进而分散开来。

  脚踝,白玉色的小虫子沿着裤腿艰难往上。

  果秋秋随手一捞。

  等人走了,他一手抱着大红色的鸡,一手捂住白玉小虫。泪眼汪汪:“胖胖,你回来了!”

  *

  顾府,是夜。

  灯火通明。

  元阿笙窝在顾恪决的怀里熟睡着,并不知道顾府进行了一次大清扫。

  燕寒州迷迷糊糊地被果大爷灌下汤药昏睡了过去。

  他脚踝被蛇咬伤的地方极不明显,若不是那淡淡的青色,米粒儿大小的伤口恐怕极难察觉。

  “青蛇的毒性不大,但是咬了人之后会极疼。他身子弱,还是睡一觉的好。”

  果大爷所说的青蛇此刻就放在盆里。

  拇指粗细,通体为黑,只有靠近眼睛的位置有两抹极为明显的苍青之色。而这青蛇是大燕常见的蛇,一般胆子小,见人就跑。也不会主动地攻击人。

  “看看他身上是不是带了什么能引蛇的东西,不然不会无端被攻击。”

  一听这话,贺子静直接将他扒光了。所有东西都堆积在地上。

  找来找去,果大爷忽然拿起了一枚平安符。

  他慢慢拆开。

  斗篷的大帽子下,元阿笙皱了皱鼻子,不适地蹙眉。

  “阿嚏——”

  一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

  元阿笙迷茫地睁着眼睛。“什么味道,好奇怪。”

  他从小就鼻子灵,隔着家里还有百八十米闻到一丁点的味道就知道他爷爷奶奶做的是什么菜。

  可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太刺激人了。

  “老顾。”元阿笙拱了拱帽子,只能看见从帽子与顾恪决之间的缝隙中渗进来的点点晕黄的烛光。

  他仰头,鼻尖跟前就是顾恪决的喉结。

  喉结动了动,然后斗篷外面抱着自己的手又提了提。

  顾恪决低头,斗篷的眸子底下贴着元阿笙的额头。“刚刚要带阿笙去栖迟院,但是有坏人,不放心就一直带着阿笙。”

  元阿笙点点头,宽大的帽子挡住了他整个人。

  “那刚刚是什么味道,好臭。”

  “引蛇粉。”果大爷认出了东西。

  说是粉,实际上是一味草晒干后磨制成的碎屑。而这草,只有在苗疆黑音崖的崖壁上才有的生长。是他们一族用来在深山老林里找蛇的。

  味道并不算浓,想来是混了檀香才掩盖了过去。

  或者说是他自己的独孙用来找蛇的。

  因为几个山头里,只有他一个抓不到蛇。

  所以能把这个东西带出来的,除了他那个抓不到蛇的孙子还有谁?!

  孙子走的时候,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把这个拿出来。

  小孙孙是最听话不过的,绝不可能拿出来害人。

  那就只有……

  果大爷脸色一变。立马道:“主子,我去抓人。”

  贺子静摸了摸燕寒州的脸。“也好,睡一觉也好。”

  她眼含怒火,转头对着顾恪决点点头。

  顾恪决才道:“去吧,顾朳跟着。”

  “是。”

  与此同时,数道黑影闪出。而这些,是宫里的暗卫。

  大燕的每一代子孙里,往往就有那么几个自作聪明的。英亲王聪明的一点是,在燕寒州的继位的时候,他知道以不喜欢政务为由,留下了他一条命。

  可他不聪明的是,在燕寒州体弱,少帝未成的时候按耐不住。殊不知,这个时候,才是燕寒州与顾恪决最谨慎的时候。

  也最能狠得下心的时候。

  元阿笙听了个半截儿,鼻尖往顾恪决的喉结处蹭着,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

  轰隆——

  春雷阵阵,刺目的闪电划破了夜空。

  大雨滂沱。

  一道瘦削的身影护着手里的小虫,在昏暗的街道上穿梭。他全是湿漉漉的,几乎被雨水覆面,睁不开眼睛。

  “胖胖,我们去哪儿?”

  白玉色的虫子依旧直起身子,安静地窝在即便已经蓄积了一点水的手心。不停地顺着来时的路给少年指着方向。

  “胖胖,后面有人追上来了,怎么办?”

  “咕咕!”

  “大红,回来!”

  ……

  卧房,元阿笙不安地动了动。

  雷声过后,他翻了个身,掌心摸到的地方一片冰凉。

  身侧没人。

  “顾恪决?”

  “老顾!”

  “轰隆!”

  元阿笙脑袋往被窝里一埋,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

  瓢泼大雨中,元阿笙隐隐听见一阵哭声。雷声散去,那道哭声更为明显。

  元阿笙心里一咯噔,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疼。”

  他摸着手背的月牙。“不是做梦。”

  元阿笙翻身起来,随手捞起一件衣服罩在自己的头顶。慢慢靠近紧闭的门。

  他这是在栖迟院。

  元阿笙拉开了一个门缝。

  狂风一吹,门外的雨扑了他一身。门也开了。

  “哇……”

  哭声如惊雷,霎时炸开。像是与那春雷比一比谁的声音大。

  谁这么大了,哭得还跟个傻子似的。

  元阿笙动了动耳朵,胡乱将手臂塞进袖子里过去。绑好衣袋。

  声音是书房那边传出来的。老顾应该也在书房那边。

  元阿笙抖了抖贴在皮肤上有点冰凉的寑衣。

  好在现在是春天,不那么冷了。

  “爷爷,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元阿笙一推开书房的门就听见这一声嚎哭。而他熟悉的果大爷穿着一身黑衣,两眼含泪地抱着那小孩?

  应该也不算小孩。

  只是脸长得嫩,但是身量跟他差不多。

  大半夜的,这伙人在干什么?

  看了一圈没看见顾恪决,元阿笙正要开口。后边忽然一双手环住腰。

  他下意识手肘一击,轻而易举地被消了劲儿。

  接着就被打横抱了起来。

  元阿笙勾着顾恪决的脖子,只有看着离书房的那对爷孙越来越远。“老顾,那真的是果大爷的孙子。”

  顾恪决点头。

  “那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刚刚找回来。”

  在元阿笙看不见的地方,老爷子的布衣下,一滴一滴淌着红色的血。

  “这会儿?这个点。”

  “嗯。”

  大步入了卧房,顾恪决将元阿笙外面的衣服脱了,摸到了一手的湿润。

  “做噩梦了?”

  “没!”

  元阿笙鼻尖凑在顾恪决的脖颈。“好香,你怎么又洗澡了。”

  没来得及开口,衣摆底下钻进去一只手。干燥的大手贴在后背,微微粗糙的茧子剐蹭着皮肤,让元阿笙止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他紧咬住唇。

  止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

  “不是做噩梦。是被雷声吵醒的。”他急着道。

  顾恪决收了手,敛住眸中残留的锐意。声音依旧温柔:“阿笙把衣服换了再睡。”

  “我衣服不在这边。”

  “先穿着我的。”

  “哦。”元阿笙随手将自己寑衣扒拉掉,缩进被窝里等着。

  顾恪决将衣服给他。

  元阿笙隔着模糊的光影看了他一眼。

  以前不是还帮着他穿衣服的吗?现在怎么直接不动了?

  害羞?

  元阿笙摇摇头。几下将衣服穿好。

  顾恪决身量高,但是并不瘦弱。元阿笙甩了甩有些长的袖子,直接歪头往床上一倒。然后拍了拍自己的隔壁。

  “老顾,躺。”

  顾恪决依言躺了下来。

  元阿笙一滚,落入他的怀中。

  隔着衣服,顾恪决的掌心落在小少爷的腰窝。想着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莹白与前不久嘈杂的院子里,闪电中藏着的鲜红。

  再变换,是年少时,刀光剑影下父亲身上晕开的血花……

  他埋头,藏入小少爷的发丝之中。

  不平稳的气息在贴住了怀中人的脖颈时,悄然歇下。

  顾恪决薄唇挨着他颈部动脉,克制地咬住。

  元阿笙抬手顺着他的脸摸到嘴角,推了推,发现推不动。张嘴打了个呵欠,往他身上缩了缩,打断的睡眠被重新续上。

  而顾恪决,睁眼到天亮。

  *

  再醒来,院子里重新聚了一堆人。

  元阿笙打了个呵欠,走到顾恪决的身侧。

  一眼扫去。

  有燕寒州夫妇,有果大爷和他刚找回来的孙子。有不好意思看他的曲涯,还有抱着一个坛子的赫连兄妹。

  元阿笙不解。

  不过赫连沁一见着他直接高高兴兴地凑了上来。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阿笙,好久不见。”

  “赫连公主,好久不见。”

  “我来找你玩儿。”她看了一眼顾恪决,侧着避开他的视线向着元阿笙靠近,“还给你带了礼物。”

  “公主,我可不敢要你的礼物。”元阿笙笑着摇摇头。

  “哎!上次是我做得不对,要是还有机会虽然我也会做。但是这次的礼物是我作为朋友,特意从家乡给你带过来的。”

  “可好吃了,你要不要尝一尝?”

  元阿笙察觉到顾恪决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默默往他的方向挪了几步。

  “不用了。”

  余光瞧见果大爷带着他的小孙子跟着燕寒州去了屋里。

  元阿笙跟顾恪决挥了挥手,回自己的云潇院。

  云潇院门口,毛毛蓬松的云团蹲着在梳理毛发。铁青色的大狼狗元像最开始那样趴在门口。

  春天来了,外面的太阳落在毛毛上像镀了一层金色的光。

  而最亮的,当属——

  “咕咕咕!!!!”

  “大公鸡!你回来了!”

  大红,也就是不知道怎么到了果秋秋住的地方的大公鸡。兜兜转转,回了顾府。

  元阿笙不敢靠近,不过却注意到他被绑起来的翅膀。

  “阿饼,鸡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今天早上,一出来就蹲在院墙上。”

  “那它的翅膀呢?”

  “不知道,可能它先自己去了果大爷那里吧。”

  元阿笙冲着墙头上的鸡挥了挥手,试图赶去后头的鸡棚里。

  外面还种着菜呢,不能放他出来。

  结果阿团苦哈哈地跑出来:“哥!重新种好了。”

  元阿笙:???

  “又霍霍了什么?”

  阿团见元阿笙也在,顿时一个激灵。“番薯藤。”

  “不过没事,少爷我们都重新种好了。”他赶紧补救。

  “鸡!关了!”

  “一回来就不消停!”

  “诶!”

  “咕咕咕——”大公鸡拍着自己单边的翅膀,威风凛凛地……栽在了地上。接着回到了它朴实的鸡窝里。

  流浪了许久的大公鸡不满地叫唤几声。

  人一走,欢欢喜喜地开始扒拉这片熟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