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 大朝会。

  百官面圣。

  云潇院里。

  顾恪决睡在元阿笙的身边。他低头,唇角擦过元阿笙的额头。一手托着他的后背,一手环住腰, 轻轻地将他从身上挪下来。

  被窝里暖和, 元阿笙睡得正舒服。

  这一挪让他不适地动了动, 在顾恪决即将要起身的时候又重新趴了回去。

  顾冬在外面等得焦急,都这个点儿了,主子在不起可就要迟了。

  室内光线朦胧, 顾恪决静静看着赖在自己怀中的人。他嘴角一翘, 抱着人侧个身。元阿笙顺着滑下去。

  待起来,站在床边穿好了衣服。

  元阿笙迷糊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光影朦胧, 他拢着被子又往里面缩了缩。嘴上咕哝着:“又占我便宜。”

  顾恪决低低一笑,随即压低身子凑近床榻。

  元阿笙闭眼, 只觉得眼皮子上忽然一软。长睫颤了颤,在后背的轻拍中又沉沉睡去。

  再一次,顾恪决是最后一个人到达宫门外的。

  若不是顾冬驾着马儿跑, 恐怕首辅大人就要在大过年的时候罚一罚俸禄了。

  大殿中,许久不曾露面的燕凌坐在金龙椅上。隔着冕旒,大臣见他不似之前病弱, 心下稍安。

  大朝会目的是为了彰显天子威仪。

  参朝的官员是以往的数倍。顾恪决作为首辅,宫门一开, 便领着大燕及邦交国的使臣官员陆续进殿。

  顾恪决一身紫色官服,落在百官之首。念完了贺表之后,全部官员齐齐撩起衣摆叩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到下朝, 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首辅大人, 新年新禧。”

  “英亲王, 新年新禧。”

  英亲王捋着自己的美须, 平和的面容上挂着顾恪决看了都不得不说一句和善的笑。

  “首辅大人年少有为,又为大燕鞠躬尽瘁。我是成天看着首辅大人忙前忙后不得停歇可是辛苦。如今又是一年过去了啊……”

  “在其位而谋其职。这是臣应做的,当不得亲王一句辛苦。”

  “哪里哪里,像首辅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如何当不得。我这一生好玩乐,但谁料我那儿也与我一样,是个不争气的。”

  “若是他如首辅大人一样,我便可放心地如太上皇四处游玩了啊。”

  顾恪决:“现下还有些时日,亲王可暂时歇歇。”

  “不过国之大事,少不得亲王的意见。能者多劳,亲王还是再留几年的好。”

  “哈哈哈哈哈,你顾首辅一句能者多劳,说得我是万分惭愧。”英亲王笑得脸上出了几道褶子,“若是得空,顾首辅……”

  “顾大人,请留步。”后头,小太监匆匆而来。“顾大人,英亲王。”

  英亲王目光似落叶,无意飘过了小太监的身上,随后可惜地拱了拱手:“既然首辅大人还有事儿,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慢走。”顾恪决直起身,视线淡去。

  “顾大人,这边请。”

  顾恪决转身,随着小太监往宫里走去。

  御书房。

  龙涎香缭绕,宫女太监侍立左右,半敛下眸。

  顾恪决进门时,里面是谈话声一顿,随即声音更高。“顾云霁!你可算是来了。你跟我说说,那番薯又是个什么东西,亩产六千斤!你怕不是用来骗我回来的。”

  顾恪决见着太上皇没有半分的惊讶。眼中反而有了如见老友一般的轻松泰然。

  “即便是我骗你,你不也信了?”

  “好啊你,我就知道你小子没安好心。”一通激动,听着他的话会误以为他是个身体康健的武人。

  可实际上,在御书房里走来走去的青年身若蒲柳,脸色只因刚刚激动了一会儿而显得不那么苍白。

  他身量高,却是极为瘦弱。

  怕是那冬风一吹,这人站都站不住。

  顾恪决:“你这身子骨……出去一趟,不能歇歇?”

  “离了皇宫,于我而言不就是歇。”

  顾恪决摇摇头。

  “走,去你家。”

  “你才回来,陪阿凌一会儿都陪不得?”

  “有你这么挑拨离间的!他当然跟着我去。”燕寒州急促说完,巴巴地看着顾恪决。

  顾恪决失笑。

  “你还是把气喘匀了来。”

  “瞧你说的。我有那么弱。”嘴上再不情愿,也得坐在椅子上歇一歇。

  顾恪决敛眸,眼底的担忧一闪而过。

  “你这样,还操劳不得。”

  “我要是现在不操劳,怕我死了,皇儿就得和我一样大半辈子都扑在燕家的江山之上。”燕寒州眼底闪过一丝疲乏。

  “他还未长成,以后还是要你顾云霁好好护着。”

  “知道。”

  “哼!知道什么你知道。”

  顾恪决:“最好是你自己把身子养好,你亲自护着。”

  自己这个好友就是个随心的性子。以前还是皇子的时候,顾恪决无意与他结识,此后数年,一直是至交好友。

  那时候的燕寒州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不过自己入了刑部以后,渐渐喜欢跟着自己去抄家。

  他在官场游刃有余,对政务可以说是痴迷的程度。但是他从不崭露头角,也想累死累活地去当这个处处受限的皇帝。

  可耐不住先帝的儿子除了他也没谁拿得出手。

  一来二去,他就成了太子。

  在后来,就是皇帝。

  他登临帝位早,十几岁就是人人称赞的帝王,大燕在他的手上走了十年,路走得是越来越宽。

  可这些全是他的心血换他来的。

  后来,他有了小皇子,可身子却出现l了油尽灯枯之象。不得以,当时的皇后只能将小皇子交给顾恪决,带着他远离朝堂。

  以前几步一咳血,现在道是能中气十足地说出一句话了。算是勉强的好了一点吧。

  不过红薯这事儿。

  知道他即便是不做这事儿,要做其他的事儿。顾恪决只能点头答应。

  “好,你想去就去吧。”

  “那赶紧的。”燕寒州也不累了,眼睛极亮。

  顾恪决去一趟宫里,带出来一家三口。

  马车里,燕凌坐在他父皇与母后的中间,即便是绷着小脸,但也不难看出他眉梢的欢喜。

  *

  顾府。

  “走,去书房。”燕寒州一到便想拉着顾恪决议事。

  他身侧的贺子静轻易拉住他。“夫君,歇一会儿,顾大人还没换衣服呢。”

  “快去快去!”

  顾恪决朝着几人拱了拱手。

  随后转身道:“顾冬,叫二少爷过来书房。”

  这事儿是顾云霁弄出来的,之前详细的计划他们已经讨论过了,燕寒州要知道,问顾行书去。

  *

  云潇院。

  元阿笙捧着手上奄奄一息的小鹅苗。“豆儿,把果大爷给的药拿来。”

  “好!”

  元阿笙蹲在鸡棚里,四周阴暗,风在外面肆无忌惮地刮,丝毫不顾及这些弱小的生灵。

  “顾恪决就是缺了根筋儿,暖房不让人家待着,在外面可怎么养得好。”

  顾恪决就站在鸡棚子的外面,刚巧听到了元阿笙的话。

  是他当时只想着讨阿笙的欢欣,不周到了。

  “少爷,来了!”

  “哎呀!姑爷你怎么站在这里。”

  顾恪决:“阿笙。”

  元阿笙拢着自己的衣摆,语气惫懒。“顾云霁,你又来了?”

  “嗯。”顾恪决依旧立在原地。

  “来了过来帮忙。”

  “好。”

  顾恪决朝着豆儿伸手。

  豆儿一笑,麻溜地将手里的药粉给他。“那我去帮阿饼哥哥做饭。”

  豆儿跑了,鸡棚就只剩下顾恪决与元阿笙。

  鸡棚里每日都会收拾,加上现在天气冷,味道也不是那么重。

  元阿笙蹲在草窝窝里,催促着:“快点。”

  “好。”

  棚子矮,顾恪决需要弯腰才能进去。他学着元阿笙提着自己的衣服,长腿憋屈地弯着,一点一点挪到元阿笙的身旁蹲下。

  “阿笙。”

  元阿笙头发用一根玉簪固定着,尽数被他弄在了一侧。顾恪决顺手帮他把落在稻草上的发尾捡起来,想了想又放在自己腿上。

  随后将药包打开。“阿笙,怎么弄。”

  元阿笙用里面的竹条挑了一点点,掰开鹅苗的嘴巴倒了进去。

  又用放在自己一旁的温水给它送了一下。如此三下,才将鹅苗重新放在了母鸡的翅膀下。

  “顾云霁。”

  “嗯。”

  元阿笙注意头他捏着自己发丝的手,默默将自己的头发从他的手中扯出来。“上次的鸭子也就罢了,你还送鹅来。”

  “你难道不知道冬天这些牲畜是最不好养活的?”

  元阿笙的目光宛若实质,恨不能透过他的皮看看他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恪决:“……那送回去?”

  元阿笙:“大少爷。”

  “嗯。”顾恪决眼帘垂下,重新捏住了元阿笙的发尾。

  元阿笙面无表情地又将自己的头发扯回来。“你就是不食人间烟火。”

  顾恪决握住手心。

  “阿笙,我只想到你会喜欢。想将你哄回来而已。”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元阿笙站起来往外走。

  “阿笙说说。”

  元阿笙狮子大开口,“你只需要送我块地就行了。”

  “东苑的地随阿笙折腾便是。”顾恪决一直跟在元阿笙的身后,语调轻缓。

  “这可是你说的?”

  “是。”顾恪决停下,“顾府的院子多。”

  元阿笙展颜,立马道:“我喜欢那个就住哪个?”

  顾恪决轻轻敲了一下他额头。“这个不行。阿笙最好是去栖迟院住着。”

  元阿笙闷哼一声,想也不想地撞了他肩膀一下,快步离开。

  “阿笙,如何?”

  元阿笙:“你想得挺美。”

  “本该如此而已。”

  “那要不然,阿笙容我住在云潇院?”

  一说到这个,元阿笙缓缓眯眼。“你昨天是不是上我的床了?”

  顾恪决矮身,丝毫不惧他的逼视。语调轻快道:“阿笙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元阿笙被他看得耳垂一红,立马进屋。

  算起来,好像是自己死皮赖脸地扒在人身上的。不过那又如何,是顾恪决先趁人之危,先错的是他。

  主屋的门没锁。

  顾恪决轻轻一推边开了。

  “你进来干什么?”元阿笙脱了外裳,拎着一件红白交错的衣服在换。

  顾恪决目光滑过那截细腰,坐在了桌前。“阿笙不是想练字,我现在正好有空。”

  “现在?”元阿笙记着衣带的手一顿。

  “嗯。”顾恪决起身,缓缓走到元阿笙的跟前。他垂眸,玉骨一样的手捏着元阿笙的衣带给他系着。

  紧接着是放在一旁的腰带。

  元阿笙盯着他的手。“顾云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

  顾云霁倾身,捏着腰带虚虚环住小少爷的腰身,动作小心地给他弄好。再带上玉佩,套上香囊。

  最后是外面的那一件绒绒的外衫。

  他唇角抬了抬。“给阿笙穿衣服,有何不对?”

  顾恪决动作流畅,细致地将小少爷的衣领理顺。

  元阿笙喉结一热,是顾恪决的指腹擦了过去。喉头滚了滚,他立马后退。

  在那双幽深邃的眼睛看来时,元阿笙匆匆道:“不是说练字吗,走吧。”

  顾恪决眉梢微扬。“好。”

  等豆儿注意到已经出了院子门口的两人是,他木木呆呆地转身。“少爷又被顾大人拐跑了。”

  “这会儿怎么不说是姑爷了。”

  “哼,谁让我想起来少爷上次往外面跑又得了风寒的事儿。”

  *

  湖边,亭子。

  顾恪决早已让人准备好了纸笔。

  元阿笙进来的时候,亭子里已经被炭盆烘得暖和了。

  “阿笙坐。”

  元阿笙自顾自地坐在榻上,捏起来毛笔。

  没等他铺开纸张落笔,后背就靠过来一个宽厚的胸膛。随即,手也被顾恪决捏住了。

  元阿笙侧头,一动不动盯着他。

  顾恪决温声:“阿笙的握笔姿势不对。”

  元阿笙清清嗓子,屁股再往前挪了挪。“那你示范就是了。”

  顾恪决环着元阿笙不动。正等元阿笙要继续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的时候,他忽然道:“我不愿。”

  元阿笙一僵。

  一股热流从脚底一直蹿到头顶,熏得脑子发热。浓密的睫毛飞快眨动两下,元阿笙咬住腮帮子,默默地转头。

  老古板原来也不是老古板。

  顾恪决见状,嘴角微抬。

  阿笙吃软不吃硬。

  练字累手,不多时,元阿笙的思绪开始飘散。

  先是注意到将自己完全笼罩的淡淡香气,然后是微微硌着手臂的茧子,还有后背贴着的胸膛……

  “阿笙,认真。”

  元阿笙疲累地点点头。然后继续迷糊地注视着桌上的宣纸。

  他手腕无力,下笔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的,纸上是大多是黑麻麻的一团。而少许的,是顾恪决捏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

  一个像丑鸭子,一个像白天鹅。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汪呜——”

  “嗯?为什么还有狗?”元阿笙困顿地眨眨眼,后知后觉地将视线放在那不停在动的帘子上。

  “顾云霁。”

  “嗯。”

  “有狗……”

  狼青一下子将脑袋钻了进来。毛乎乎的头上沾了点雪沫子,元阿笙倒吸一口凉气。

  “不怕。”

  “你说不怕就不怕!”元阿笙扑腾着,立马顺着人杆儿往上爬。

  顾恪决放下跑到他手中的笔,托着人的腿玩儿将他抱起来。

  狼青后腿蹬了几下,整个身子进来了。

  它往顾恪决脚边一趟,毛乎乎的肚皮露出。“汪呜——”

  元阿笙只觉得自己小腿肚子一抽,吓得他猛地抬腿紧紧勾住顾恪决的腰。若不是顾恪决环着他的腰,他还有不停地往上爬的架势。

  “顾云霁!我不练字了!”

  算一算时辰,也快半个时辰了。顾恪决稳稳地抱着人。“好,不练了。”

  “你。”顾恪决动了动被圈住的脚,“一边儿去。”

  “呜呜……”

  狼青身子一弯,将顾恪决的腿圈得更紧。

  “出去!”顾恪决语气严肃。

  狼青尾巴垂落,委委屈屈地哼唧几声。

  元阿笙从顾恪决的肩膀悄悄看下去。大狼狗长长的一条,毛厚牙尖。他心里一颤,重新藏入顾恪决的脖颈。

  “喵呜~”

  紧接着,又是两只猫进来了。

  元阿笙忽然发现自己有点招猫逗狗的体质。

  “顾恪决,你让你的狗离远一点。”

  “阿笙为何这么怕?”顾恪决稳住身子,用脚踢了踢死皮赖脸抱着他小腿的狗。

  元阿笙:“你被狗咬了试一试。”

  顾恪决摇摇头,只能扯出自己的脚,挪着往外面走去。

  “嗷呜嗷呜。”

  “你这狗真赖皮。”

  “他是喜欢阿笙。”

  “我跟他又不熟。”元阿笙乐得不用自己的腿走,他趴在顾恪决的身上,时不时偷偷看一眼那大狗子。

  养得确实好,体型健壮。威风凛凛的。

  就是越看越傻。

  两侧的雪景掠过,元阿笙趴在顾恪决的身上只觉得浑身暖烘烘的。怪说不得那几晚他睡得那么舒服。

  元阿笙转了个头,渐渐有胆子盯着那后头的大狗了。

  顾恪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它没有咬过阿笙,但是阿笙差点咬它了。”

  “不可能!”他现在一见着狗就腿软得走不动路,怎么有那胆子。

  “阿笙可还记得,你上次在书房醉酒的事儿。”

  “书房?”

  “顾恪决生辰,你生辰那次?!”

  “嗯。”顾恪决眉间含笑,“若不是我拉着阿笙,怕是会吃了一嘴的狗毛。”

  元阿笙双手挂在他的肩膀,随着走路一摇一晃。就跟他的话一样无赖极了。“醉酒的事儿我不知道,你尽管使劲儿编排。你看我信不信。”

  “呜呜……”

  见元阿笙不理它,狼青在后头蹦跳着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狗长得好。”

  元阿笙下巴抵着顾恪决的肩膀。“毛看着也好。”

  顾恪决弯唇。“阿笙要不要摸摸?”

  “咬了我怎么办。”这会儿可没有什么狂犬疫苗的。

  “它不敢。”

  元阿笙呼出一口白气。懒洋洋道:“我不敢,我不摸。”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