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府在西街点雨巷,元家却在东街不知名的旮沓。

  元阿笙一举跨越半个皇城从东街“嫁”入西街,且还是以男妾的身份入的顾府。无论是哪个点拿出来,都值得京城里的人讨论好一阵了。

  马车到元府的时候已经不早了。

  东街不同于西街的肃穆与寂静。各家各户挨得紧密,时不时有小孩的哭嚎与欢叫声传出来。

  要元阿笙来说,两边最大的区别,就是这边多了些烟火气。

  “元公子,到了。”

  马车停稳,元阿笙撩开帘子。凳子还没放下他便直接跳了下去。

  随手整理几下衣服,抬眼便看门口高高低低的元家人直勾勾盯着他。手一僵,元阿笙一一问号:“父亲、母亲,大哥二哥。”

  豆儿欢欣的笑敛下,恭恭敬敬将双手放在身前。“老爷、夫人,大公子,二公子……”

  “嗯,你一个人回来的?”问话的是端庄严肃的元家主母,元家实际掌权人。

  “是。”元阿笙垂眸,能感受到几道笔直打量自己的视线。

  “进来吧。”

  顾家备好的礼挨个送了人,元家说得上话的人便走了。元阿笙也不恼,带着豆儿回到自己原来住的地方。

  “哇!”

  “哇哇!”

  “哇什么哇?!”元阿笙不自觉带起笑,进了后院的一处极小的院子。

  “哇!!!阿笙你回来啦!”四五个小孩迅速围拢过来,最大的也才十岁。“阿笙,你去了好久。”

  “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阿笙,你傻回来了没有?我们在看大头抓来的鱼,你要不要跟我们玩儿?”

  元阿笙轻笑,细白的指尖点了点已经被豆儿放在桌上的东西。“快尝尝,给你们带的好吃的。”

  “好耶!阿笙你真好!”

  “阿笙谢谢你,可是阿笙你哪儿来的钱啊。”

  “就是就是。”说着,几个小孩停下来吃拿东西的手。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纷纷看着他。

  元阿笙失笑,将东西又往他们跟前推了推。“我有钱,你们平日在府里都吃不到这些东西,多吃点。”

  “阿笙赚钱了,阿笙好厉害!”

  “好厉害!”

  “呀!是甜的!”

  “真好吃!”

  原身十九岁,可智力只有五六岁。以前元家祖母还喜欢他的时候将他带在身边了一阵子,后来大了也渐渐发现脑子有问题,便跟着自己的奶娘到另一个院子生活。

  也就是现在这个全是小孩的院子。

  算起来,他是这个院子最先的住客。

  而这些孩子,是后来才来的。

  他们都不是元府里的姨娘生的,而是老太太在外面带回来的。元家主母无子,在调查确认这些孩子都是元爹的子孙后,便挑选资质上乘的养在自己膝下。

  如今的大少爷、二少爷都是这样的。

  而像他们这些,则被随意扔在一个院子,放上三两个奴仆看着。也就不管了。

  不过对包括阿笙在内的人来说,往往有吃有穿有住的,便已经比之前好很多。

  但因元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养家来源还得多靠主母的嫁妆铺子。所以家里面主母说话最算数。

  而孩子少说十几个,养得也自然没有那么精细。不会说像其他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奴仆成群。

  这也是为什么元阿笙去顾家也就只有豆儿跟着。

  呆了一会儿,便到了吃饭的时间。

  元阿笙照旧跟着几个孩子待在院子里。吃了后厨送来的大锅饭,便准备回去了。

  而这期间,顾冬始终跟在元阿笙身后。悄无声息将元家的情况收进眼底。

  走的时候,只有四五个同院的孩子来送了。元阿笙挨个叮嘱好,看着他们眼泪汪汪的心中微堵,不过到底还是硬着心肠上了马车。

  “哒哒”的马蹄声在巷子中回荡,混着小孩的叫嚷声往云层上越抛越高。

  快活,自在。这也是元阿笙上辈子,乃至这辈子依旧追求的。

  他靠在车厢,思绪被周遭热闹的声音拉扯,又想到了自己的上辈子。

  他不知生母,渣爹将自己带回村子里交给爷爷奶奶便又消失踪迹。从奶娃娃时期,他就是跟着爷爷奶奶。

  他们人到晚年,本该好生养老的。却因为他这么个累赘而重新拾起锄头。一锄又一锄将他从幼儿园一直供养到高中。

  那时候,爷爷奶奶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到大学时,在他已经能负担自己学费生活费的时候,爷爷奶奶彻底撒手人寰。留下他一个人。

  两个老人家相继离世,间隔没有一天。

  他们活着的时候累,元阿笙只想好好送他们最后一程。他四处在亲戚朋友,甚至老师那里借了钱,办了一个还算能看的葬礼。

  随后,从大二一直到工作后两年,他一直不曾停歇。不断地压榨自己,逼着自己,也陆陆续续将欠下的钱还完。

  在工作岗位倒下的那一刻,他甚至还在想:幸好啊,他欠下的钱还完了。

  异世再醒来,依旧是孤身一人。

  他想这样也好,白捡了一条命。还是他占便宜了。

  马车颠簸,元阿笙慢慢闭上双眼。

  阿笙……

  爷爷奶奶叫他阿笙,上户口的时候也直接用了这个名字。他们说好听。

  元阿笙低笑,浓密的长睫微微湿润。

  他也觉得,阿笙好听。

  他会好好的,好好在这里活下来的。不辜负爷爷奶奶将养大自己的苦心。

  *

  走了一半,阿笙撑着脑袋在车厢内迷迷糊糊睡着了。

  豆儿跟顾冬坐在车厢外,低声说着话。

  “呀,看是要下雨了。”

  “那我驾快些。”

  “元公子,做好了。”

  元阿笙惊醒,慢慢拉开帘子。上午还晴空万里,现在已经翻着滚滚乌云。大风吹得急躁,带着还没消散的暑热往人身上裹束。

  闷热的,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他叮嘱:“注意安全。”

  “您坐好,我知道。”顾冬大声道。

  马车疾驰,很快往顾府后门去。那边离元阿笙的住处近,顾冬直接往那边赶。

  正巧,路过前门时顾恪决踩着凳子从马车上下来。

  暴雨来得急,顾冬打招呼的声音一下淹没在了雨声中。

  顾恪决站在屋檐下隔着已经形成的雨幕,对顾冬摆了摆手。马车很快过了眼前,顾恪决一双黑眸滑过紧闭的车厢,随后收回视线继续往里走。

  “少爷给,伞。”

  顾恪决接了油纸伞,步子正往前又收回。“后门送几把伞去。”

  “是。”

  顾恪决点点头,撑伞步入雨下。

  门房站在原地,望着已经看不见背影的雨中,后知后觉挠挠头。“后门,那边该是备着伞的啊。”

  不过既然少爷说了,还是得去。

  这场雨来得急,雨粒豆大,打在伞上的声音像将人困在了罩子里。喧嚣也静谧。

  顾恪决脚步依旧稳。墨色的衣摆被沾湿,沉沉地坠着。像不断抓扯他的重担,却丝毫压不住那不停往前的步子。

  这两天,皇宫里的事多。紧赶慢赶地做,现在才能放手。

  伞下,平日镇定的眸中不经意泄出点疲累,稍稍在外停留会儿又重新藏了回去。

  *

  云潇院。

  主仆二人到屋里时,除了衣摆鞋子,身上没哪儿淋到了雨。

  换了衣服,元阿笙穿着木屐坐在门口的躺椅上。身子往后一靠,全身放松。

  “骨头都颠散架了。”

  “少爷,坐边上来,门口有雨水溅进来。”

  “没有。”

  虽是这样说着,元阿笙还是站起来挪动躺椅。不经意往半开的院门口一看,正正好对上一双狗眼。

  “大雨天,你还来!”

  元阿笙面容绷紧,加快动作。

  狼青见里面的两脚兽又回来了,摇摇尾巴转身在雨幕中撒欢儿。

  “嗷呜嗷呜”跑跳着,穿行过匆匆花草林木,便到了一汪湖边。

  “汪汪——”

  狼青从花丛中钻出。狗脑袋边全是红的紫的上好的花枝。不过此刻凄惨垂落,独它一个落水狗头支棱其中,很是惹眼。

  隔着幽绿的湖,对面的亭子上帘子拉下,只留下对着湖的一边。

  一人坐在其中,茶香袅绕,举手投足从容淡然,似遗世独立的山居隐士。又如独独下凡来讨杯茶喝的圣然神仙。

  狼青眼睛极亮,背脊一躬,立马绕着湖岸狂奔。

  顷刻间,如飞驰的箭矢钻进帘幕之中。它甩着个舌头傻乐,屁.股一撅,脑袋正要甩便被一只修长而干燥的指节定住。

  “别弄湿了我的地。”

  “呜呜……”狼青动了动爪子,不想。

  “出去。”顾恪决皱眉,当着大狗的面弹了弹沾湿了的手指。明摆着的嫌弃。

  “嗷呜。”狼青抬爪试图扒拉。

  顾恪决垂眸注视着腿上的狗爪印,不言不语。

  狼青顿时垂了尾巴,长耳耷拉钻了出去。

  急躁的甩毛声音不断,时不时尾巴还扫在帘子上,一时间热闹不少。

  顾恪决像是未有所闻,也没管腿上的爪垫印记。他右手端着茶杯凑在唇边,慢慢抿了一口。

  烟雨寂寂,宽阔的湖水中不断有鱼儿游动。层层涟漪扩散,消失,丝缕难断。

  顾恪决双目放空,松了在外时常绷直的脊背,左手隔着袖摆抵着额头。

  困顿的眼浅缓合拢,狼青钻进来时正要往他身侧拱。

  见人如此,只压低声音“嘤嘤”几下,随后乖巧往他身侧一趴。脑袋放在前爪上,也跟着合上眼。

  风吹得帘幕摇动,少许雨水飘落进来。

  里面的人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唯有脚边的大狗,已经变得毛乎乎的耳朵时不时颤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