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难耐的夏日在一声声蛙鸣与一场场雷雨的交替中不动声色地逝去。
转眼就是秋季。
桂花十里绵延,交织出一片芬芳馥郁的明黄色,跃然立在枝头。
遥竹院中也及时移植了一些枫树,远远地种在墙外,风动叶落,满院子都是纷飞的红叶,煞是好看。
慕长宁起了个大早,匆忙用过早饭后,便提着食盒朝着宗堂的方向走去。
“师父早。”
慕长宁看着眼前一边打哈欠一边给他开门的老者,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长宁啊,你是不是想我折寿啊。一天比一天早,我这把老骨头,快被你折磨死了。”
老者嘴上抱怨着,眼神却粘在了慕长宁手上的食盒上。
“师父哪里的话,师父老当益壮,福寿绵长才是。”
慕长宁笑着,将食盒打开,瞬间飘香四溢。
“长寿面,红鸡蛋!”
他眼神发亮,拿起筷子就塞了几口,嘀咕着:“今日也不是我的生辰啊。”
慕长宁跪坐在一旁,把剩余的菜碟拿出来,一一摆好。
尊者突然盯着他,福至心灵,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了,今日八月初五,是你的生辰。”
他笑得真诚,顺着没两根的胡须:“祝贺你十九岁,为师送你一份大礼吧。”
慕长宁看着他的笑容,心下警惕:“师父太客气了——”
话还没说完,尊者的手指就点在了他肩上,难以忍受的剧痛瞬间袭来。
所谓的大礼,就是在锻骨的时候,用多了两分内力。
慕长宁从宗堂出来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尽管锻骨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他的眼神却是极亮。
抬头看着纷飞的黄叶,几乎是一刻也按捺不住的,就往前厅的方向跑去。
刚一进前厅,就看到纪连阙极没规矩地歪坐着,捧腹大笑。
这人不用上朝的吗?一个月里有大半月都能看到他。
慕少秋呵呵笑着,朝他招着手:“长宁,快来。”
纪连阙扎着高马尾,带着满身的朝气,笑嘻嘻地说道:“生辰快乐长宁!”
慕长宁也笑,朝他伸出手:“谢谢哥,生辰礼物呢?”
“嘿!”
纪连阙嚷嚷着,转头就向慕少秋告状:“伯父你看看,长宁真是愈发学坏了,真是,男大十八、噢不,十九变!”
慕长宁哼笑一声,佯装苦恼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慕少秋一身灰色短袄,端坐主位,显得沉稳而利落。
他看了慕长宁一眼,问道:“要在家中用午膳么?”
慕长宁垂下眼眸,口是心非地说着:“听父亲安排。”
慕长宁与陆展清的那点事早就被一个天天听墙角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了慕少秋,慕少秋听后无甚反应,只说了句:“长宁喜欢就好。”
话虽这么说,但慕少秋怕自家儿子随自己,被一时的你侬我侬冲昏了头脑,便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锻骨完成后才能自由出入慕家。
这半途的机会还是慕长宁央求了他好几天,又保证把云青禾给自己开的小灶分他六成,才终于得到慕少秋的同意。
“你小子,”慕少秋笑骂道:“去吧,连阙跟你一起,子时之前必须回来。”
慕长宁嗯了一声,恭敬地作揖:“谢父亲。”
慕少秋摆手,看向纪连阙。
还不等他发话,这人已经接得极为顺畅,拍着胸膛道:“放心吧伯父,扛我也给他扛回来。”
出了慕家后,慕长宁反常地一言不发,惹得一旁的纪连阙多看了他两眼,说:“你不会出门了太高兴,失声了吧。”
两人一路轻功,到锦城时已是黄昏时分。
金秋时节,街上熙熙攘攘都是游玩的行人,香车宝马,笑语盈盈,长街上的灯笼在半空中缓缓地摇曳着,投出一圈又一圈淡黄色的光晕。
纪连阙看着眼前的街道,不由自主地赞叹着:“没想到,锦城也有这么繁华的地方。”
用肩膀撞了一下身边的人,纪连阙朝着身侧看去。
“要去那边逛逛么?给你买生辰礼物。”
“不。”
慕长宁斩钉截铁:“我要去见少阁主。”
纪连阙偷偷翻了个白眼。
“去去去,不过可别走正门,林逸那老东西天天发疯呢。”
自上次林逸対陆展清下手的事被两人抓了个正着,无论他如何解释,辛怀璋都再难信他一分。
到最后,辛怀璋勃然拂袖而去,道:“林阁主,人在做,天在看,你等着声名狼藉,遗臭万年吧。”
纪连阙想到当天的场景就舒心惬意,乐不可支:“这老东西现在每天派人到处打听坊间有没有他的骂名,每每千法堂公开审案时,总要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表述自己只为公正只为百姓的心迹。”
慕长宁转了转手腕,极轻地笑着:“怕什么,就得给他来什么,让他如愿以偿。明日我就让明烨再去散播一些他的好事迹。”
纪连阙摸了摸下巴,赞叹道:“真狠啊长宁。”
慕长宁拐进一条巷子,声音自幽暗处传来,满是讥讽:“投桃报李罢了。”
转了好几个拐角,才在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里停下脚步。
慕长宁看着眼前的墙,心潮澎湃。
仍是他熟悉的灰白色,抬头仍能看见那高大且枝节横生的杏花树。
金秋时节,那高大的杏花树仍是光秃秃的,深灰的枝条朝着天空延展,看起来执拗而孤寂。
他伸出手,手心贴住粗糙的石墙,心跳得极快。
这个时候的少阁主,通常已经用过了晚膳,正在院中煮茶。
一会见面了要说什么呢。
慕长宁喉间开始发紧、发干。
深吸了好几口气后,利索地翻了进去。
院中空无一人,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落叶堆在地上,一簇一簇地蜷缩在地上,枯黄着萧索。
屋内房门紧闭着,一看就无人在其内。
慕长宁站在院中,显得有些无措。
汹涌的心跳逐渐平息,指尖开始蔓延着冷意。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紧抿着嘴唇,朝前跑去,一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屋内安静得让人窒息,只有门扇重重地被敲开的声音。
慕长宁伸手朝前一挥,点燃了桌上只剩一半的烛火。
浓郁到有些呛鼻的安神香争先恐后地涌来。
以往陆展清头疼时,慕长宁都会替他点上一些,却从没有过那么浓郁的时候。
慕长宁心提了几分,朝着里间走去。
屋内的一切都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景象,打理得整齐的床褥,堆满卷宗的桌案,甚至就连自己以往练习书写的小案都毫无改变。
唯一不同的是,那小案上多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睁大了双眼。
盒子里头满满放着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着的牛乳糖。
陆展清向来自制,极少吃甜食。这糖是一直给谁准备的,昭然若揭。
慕长宁摩挲着糖纸,指尖在微微地抖动。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猛地转头。
“少——”
看到来人的一瞬间,眼中的神色黯淡了几分,僵硬地把头扭了回去。
纪连阙瞧着他的神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嘀咕着:“平常我来的时候他都在院子里啊,怎么偏偏今天不在。”
“这人好过分!连你的生辰都记不得!”
“不是的,”慕长宁反驳他:“以前不知道自己生辰,我生辰都是与少阁主一起过的。”
纪连阙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闭上了嘴。
慕长宁剥开糖纸,把牛乳糖放进嘴里,而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放在了床褥上。
纪连阙看了一眼天色,暗自叹了声,道:“长宁,时间不早了。”
过了好一会儿,失魂落魄的人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水不大,滴滴答答地落在院中,打在檐下,像是一段欲说还休的低语。
光秃秃的杏花树挡不住雨,雨水打在枝干上,又“啪嗒”一声,重重地砸在石桌上,砸在地面上。
昏暗小室里,陆展清眉间紧锁,许久才放下探查的手,道:“他左腿小腿骨被生生砸碎,右腿也断了好几条经脉,怕是以后难以独立行走了。”
丁酉站在一旁,看着床上满脸痛苦之色的敬平,脸色煞白。
敬平是在一天前,被刘铭捡到的。
刘铭看到他时,敬平蓬头垢面,拖着两条无法直立的腿,在地上爬行,活脱脱一个乞丐。
丁酉握紧拳头,双膝跪地:“请主上看在敬平虽不敌闵南倾,但至少为主上传递到消息的份上,救敬平一命。”
“敬平他、性子活泼,爱热闹,又爱动,若是他得知这噩耗,定会痛苦一辈子。”
陆展清沉默片刻,点了头:“放心,无需你说,我也会竭尽全力。”
丁酉如释重负,朝陆展清磕了头:“丁酉替敬平谢过主上。”
“还有一事,请主上允准。”
丁酉眼里满是丛生的恨意,他道:“敬平这一身伤,都是拜闵南倾所赐,还请主上准允,让我替敬平手刃仇人。”
“仇得自己报。”
陆展清俯身,扶起丁酉,道:“我会让敬平亲自了结闵南倾。”
陆展清回到小院时,已是深夜。
一场秋雨一场寒,他身上沾湿了些许,夜风一吹,催出几分寒意。
甫一推开门,他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人进过他的房间。
一腔的警惕与怒意却在看到床褥上的木匣子时,被希冀取代。
匣子里躺着一条湖蓝色的绸缎发带。
发带的尾部用上好的丝线勾出一朵杏花,典雅精致。绸缎清冷而柔软,是难得一见的蜀绣。
陆展清想也不想的,手指就往盒子里摩挲。
内壁处果然有一条小信纸。
墨是临时磨的,原本工整俊逸的字被模糊了些许。
“少阁主,今日是三三生辰,想与您分享庆贺,特地送来礼物,望您喜欢。”
“安神香多用易伤身,请少阁主摒除忧虑,减少用量,务必爱惜自身。”
信纸短,能写的字不多。
最后一点空间里,陆展清发现了很小很小,几乎不可见的四个字。
“我很想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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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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