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艾伦·霍华德执导的新电影《故乡》开机,宋怀在仔细研读了剧本之后,又与霍华德深入交谈了一番,随后正式开始《故乡》配乐的制作。

  宋怀还没从水土不服中缓过来,就开启了没日没夜的忙碌生活。

  他一旦开始工作,精神便会进入高度集中状态,吃东西时常有上顿没下顿,现在他一个人独居,也再也没有人来监督他。

  久而久之,他好不容易好转些的胃病又严重了起来。

  实在无法忍受胃里的疼痛时,他才去诊所草草开了些胃药,待疼痛稍微消下去些,他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到曲谱之中。

  这天收工后,他不经意地扫了眼手机。

  不曾想,白潇给他发来了消息。

  看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宋怀怔了怔,恍若隔世,最近他的全身心都在工作之中,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许久没有想起白潇了。

  但哪怕只是看到这熟悉的两个字,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头脑发热,心脏砰砰狂跳。

  他迫不及待地点进聊天框。

  白潇:【我把家里这架钢琴,还有其他你落下的东西寄过去给你,你给我一个地址。】

  头脑在顷刻间又冷了下来,心脏也开始往下坠。

  他不禁扬起一抹苦笑,就这么急着要与他撇清关系吗?

  他将自己现今的住址发给白潇,想了想,又缓缓地打了几个字:【不好意思,麻烦你了,邮费多少,我转你。】

  既然要断,那便要断个干净。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白潇的回复。

  他只得放下手机,重新开始工作——只有在工作时,他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白潇。

  过了两天,东西就寄来了。

  随着钢琴一同寄来的,是一个大箱子,箱子里是一堆琐碎的小东西,有从前白潇送给宋怀的好几只手表,和好几套专门为宋怀定制的衣服——这些东西过于贵重,宋怀当初在收拾行李时,特意将它们都留在了白潇家里。

  宋怀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里头有他从前惯用的水杯,甚至连他窗台上的那盆多肉也在——宋怀无比确信,现在白潇的家里,铁定是一点自己的痕迹都没有了。

  翻着翻着,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在箱子的最底部,是一条红色围巾——就是那条天气冷的时候,白潇总是要给他围上的红色围巾。

  他轻轻地摩挲着手中的围巾,它很柔软,围在脖子上一点也不觉扎,它也很厚实,只消围上它,再严寒的天气,宋怀也是暖烘烘的。

  Y国天气寒冷,又常常刮着大风,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前围一条围巾是再合适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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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的前几天,白潇出差来了Y国。

  实际上这种小项目他本不用亲自来的,但他愣是抢了项目总监的活,把人家搞得诚惶诚恐,以为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就是自己饭碗不保了。

  循着宋怀给的地址,他来到了宋怀的家。

  他没敢上前,只敢远远望着。

  这是一幢暗红色的小屋,屋外是一处小院子,显然房屋的主人平时疏于打理,院子内一片杂草荒芜。

  此时,屋内一片黑暗,想来房屋的主人并不在家。

  这里的路灯十分灰暗,有跟没有差不多,漆黑的夜晚让凛冽的寒风愈发刺骨。

  Y国的冬天只有零下几摄氏度,只站了这么一小会儿,白潇的身子便有些发僵,他跺了跺脚,拢了拢身上的大衣,一边担忧地想着,这么冷的天气,也不知他能不能适应。

  在黑暗中,人们总是容易胡思乱想,白潇也不例外。

  他今晚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不回来的话,他会去哪里,他是不是……已经在这认识新的人了?一想到宋怀有可能与别人一同在大床上耳鬓厮磨,就像他们从前那般,白潇的心顿时就痛到不行。

  也不知是黑夜里的时间更加漫长,还是真的过了很久,感觉约莫过了一个世纪,房子外才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

  不对,白潇用他超常的视力再定睛一看,不是一个人影,是两个人影。

  只见宋怀一动不动地趴在另一个男人的背上,那个男人背着他慢慢往家里走着,两人乍一看十分亲密无间。

  忽然,背上的人转过头向后看去,不知道在寻觅着什么。

  目光与宋怀短暂相接,白潇当即往树干后躲去。

  在那个男人转身关门是间隙,白潇看清了他的脸——是刘惟天。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固执地在原地又等了许久,他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嘛——就跟宋怀离开的前一个晚上一样。

  天色朦朦胧胧地亮起,大门依旧紧闭,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寒风扔在呼啸,呼呼的风声就如呜咽一般凄凉。

  白潇终于死心,迈着发僵的腿脚转身离去,再也没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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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在看什么呢?”宋怀喝多了酒,整个人晕乎乎的,趴在他的背上仍不老实,刘惟天不禁抱怨道。

  宋怀声音低沉:“没什么……”

  这两年经过了多次的应酬,他的酒量相比于从前已经是大有进步,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一口就倒,然后对着白潇发酒疯的宋怀。

  但今晚架不住剧组人员的盛情,他喝的实在是太多了,虽然神智尚在,但他的双腿却变得不听使唤,整个人连路都走不清楚了。

  这个地方叫车实在是困难,宋怀只好求助于刘惟天。

  从停车场到宋怀的家还有一段路,可宋怀一走路就开始踉踉跄跄,刘惟天没办法,只好将宋怀驮起来走。

  走到门口时,宋怀鬼使神差地就向后望去,刹那间,他竟然看见了白潇。

  可是他再一眨眼,白潇的身影就不见了。

  原来他已经醉到出现幻觉了么,宋怀自嘲地笑了笑。

  将宋怀放到床上,帮他脱下了外套和他脖子上紧紧缠着的红色围巾,刘惟天就要离去。

  但他走了两步,又想着,放任一个醉鬼在家实在不太好,于是他又折返回来。

  宋怀躺在床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件白衬衫,已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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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墓园。

  天空压着一大片乌云,明明还是白天,整个世界却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瓢泼大雨从天上倾泻而下,噼里啪啦砸到石板上,时不时还夹杂着几声隆隆的雷鸣。

  宋泊瑜的忌日,白潇如往年一般,来到墓园看望故人。

  他左手捧着一束白色百合,手撑着一把大黑伞,走在山路上,雨天路滑,他的步子格外慢些。

  突然,他的脚步顿住了。

  宋泊瑜的墓碑上,正放着一束娇艳的红玫瑰,而墓碑前,正笔直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也不打把伞,就任由雨滴洒落在身上,头发和衣服都在淌着水,那人却浑然不觉,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墓碑,不知他已经在那站了多久。

  宋怀这天起了个大早,去花店买了刚采摘下来的新鲜玫瑰,就往墓园本来来。

  可惜天公不做美,他到达目的地,就下起了大雨,这个时候回去拿伞显然也不太现实,他只好顶着大雨继续往山上走。

  此时正值春天,天气本就有些冷,身上又混着雨水,没过两下,他便禁不住开始发抖,可是他的弟弟就在前面,他要去见他。他将身上薄外套的拉链拉上,虽然这样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一个不小心,他脚底一滑,整个人一下摔倒,膝盖重重地嗑到青石台阶上。

  “咝!”

  膝上传来的尖锐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可他只缓了两下,又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

  终于来到墓前,他对着碑上弟弟的照片发了一会儿愣,随后掏出已经被雨浸湿的手帕,擦拭着已经布满了灰尘的墓碑,又将手中的红玫瑰仔细摆放好后。

  做完这些,他直接席地而坐,靠在墓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泊瑜聊起天来。

  “我前几年都没来看你,有没有想我啊?”

  “知道你嫌白色无趣,这不,给你带了红玫瑰,可是刚刚采摘下来的,满意吧?”

  “我过两周又要走啦,以后……可能很少有机会再来看你了,你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我跟你讲啊,我可是跟艾伦·霍华德合作了,我在他电影里作的曲子这次还被提名了最佳原创配乐奖,怎么样,你哥哥厉害吧?”

  “你如果能亲眼看着我拿奖就好了。”

  好不容易见到弟弟,他有一箩筐的话要说,他和弟弟叙了会儿旧,又把这些年经历的大大小小事都说了个遍,说到最后,实在没得说了,他才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这时,他已经在冷风和雨水的双重作用之下没了知觉。

  “那行,那就……再见吧。”

  说完,他本想转身离去,可他的双腿不知为何就跟灌了铅似的,无比沉重。

  他望着墓碑上的宋泊瑜,凝视着他那与自己无比相似的琥珀色眼眸,不知不觉就入了迷。

  倏而,雨水不再淋到他身上,他奇怪地抬起头,看到了一把黑色的打伞。

  他转动着僵硬脖颈向后看去,只见白潇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目光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