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万人迷且渣的救世主【完结】>第86章 终章 “你心里想的是谁,我就是谁。”……

  赶到时, 一切都尘埃落定,太阳升起,风暴也已止息。

  死去的长蛇漂浮在海面上, 海水都被染红。离得道飞升只有半步,这位“海神”终究没有熬过此劫。

  桂凤楼抱住了双眸合拢的凌虚。血不再流,身体冰凉,那最熟悉的冰雪般的剑意, 已经散去。变得僵硬的右手仍握紧,像是攥着什么东西。他包住凌虚的手指,小心地摸了摸,发觉那是一块海螺的残片。

  他沉默不语。

  见到眼前场面,许多鲛人拜在死去的海神前祈祷落泪。蓝族长望向桂凤楼,面露不忍, 劝了一句节哀。她随后去检查大阵, 此地的大阵被破坏殆尽, 再想重新建起, 要花上不少功夫,很可能来不及了。几个鲛人查看一番,低声商议, 都流露出焦急之色。但是看桂凤楼的模样,没有谁忍心再去打扰他。

  反倒是桂凤楼请相熟的鲛人看着凌虚的遗体, 主动走了过来, 说道:“我刚才感知,幽劫气息临近,地点却突然变化,移向了东南方。”他的眼角,有泪水浸湿的红痕。

  众人随他往东南方飞遁。半日以后, 飞临一座荒岛上空,桂凤楼停了下来。

  这座小岛为炽热的白汽所笼罩,杳无人烟,不存生机。

  不多时,浓云涌来,黑雨瓢泼。一场幽劫,恰好降临在岛上。虽是污秽劫雨,倒不曾引发生灵之难。

  “莫非,我族已……渡过了此劫?”看着劫雨平息,蓝泉喃喃。

  桂凤楼看向她,道:“不错,族长可以将安下心来了。”

  幽劫既过,不必再留。

  桂凤楼向鲛人们辞行。对方有心为他送行,被他婉言回绝。他与掌门派来帮忙的阵法大师打过招呼,就独自启程,前往玄天宗。

  不是第一次,好端端的人跟他走,却是冰冷的尸体回来。

  他记不清这一路上是如何跋涉的,好像一晃眼,就到了玄天宗,站在山门前发怔。上一次,他上一次来,仰头望向山门上阴刻的“玄天宗”篆字时,凌虚还被囚在禁地里。

  他几乎有种冲动,要冲到玄天宗禁地,看看凌虚还在不在。

  守山弟子认出了他,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桂凤楼麻木地笑了笑,说道:“我有事,要同贵宗主说。”

  是凌虚丧礼的事。

  凌虚是玄天宗的执剑长老,丧礼自然在宗门里办。宗主派了几名弟子过来搭手,但桂凤楼并不要人帮忙,从发布通告、邀请宾客、采买用品、安排典仪,包揽了大小事务。

  他一直态度镇静。丧礼之事,也办得细致周密、礼仪合度,任谁也挑不出一丝毛病。

  凌虚生前与谁都不亲近,而他从幽劫中解救了昏昧发狂的凌虚,两人又是惺惺相惜的剑道知交,由他来操办,当然没什么奇怪。

  他们的私情还未曾昭告天下,无人知道,当桂凤楼每夜守在灵堂,注视着那口合拢的漆黑棺材时,心里想念的,却是逝去的爱侣。

  他在凌虚面前说过痴话,引得凌虚也磕磕绊绊地对他说过,最后,都淹没在海水里了。

  守灵七日,凌虚从未给他托梦。要说的话,都在传音螺里说尽了吧。凌虚那时怀的何种心情说出“他还活着”这句话,桂凤楼简直连想都不忍去想。

  待到亲眼看着新坟垒起,一切归于尘土,桂凤楼便独自走出了玄天宗。

  他起初还清醒,只想着躲开人群,往僻静无人的地方去。后来渐渐地心思恍惚,他滴酒未沾,却像是醉了,不知不觉地走到无名的山崖边,在一块突兀岩石上坐下,对着黑洞洞的深涧发怔。

  他曾身陷湍流,将要溺亡时,是凌虚伸手把他拉上来。可原来他还在水里,却把凌虚也拖下了水……

  风卷走枝头花,流水卷走落叶,他失去的东西还能够回来吗?

  雀鸟啁啾,他再回过神时,又是清晨。

  察觉到背后有人,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樵夫模样的老人,目光满是担忧地看着他。好像怕他,一纵身就会跃入那幽深无底的山涧里去。

  “娃儿,俺昨天夜里就看见你咧。是不是有啥想不开的事情?和大爷我说说吧,你还年轻,没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老人说。

  “我有一爱人,以为他死了,如今发现他还活着。”桂凤楼道。

  老者惊道:“那、那是喜事呀。”

  “是,”桂凤楼笑了笑,颊边泪水被风吹干,“是喜事。”他站起身,从岩石上走下来,好让那老人家松一口气。

  仓灵山商道边,支着家小茶摊,供过路人歇脚。

  茶摊可谓是天底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从来少不了茶客天南海北地闲聊。这段时日风平浪静,没有哪地遭逢幽劫,那头被大肆搜捕的鹰翼六足妖兽也未现身。倒是剑修大能凌虚的噩耗,每次有人谈起,总惹来一阵唏嘘。

  有名戴幕篱的少年,近日来常常在茶摊要上一碗茶,独坐片刻就走。

  今日他也来了。店小二心不在焉地把茶水端给他,耳朵里还留意着隔壁桌的闲话,聊的是如今最盛行的话题,那位能够预知幽劫的桂仙长。

  “不对!”店小二陡然高声叫嚷,插进话道,“什么救世主,什么圣人!”他眼里如有怒火点着,“连鲛人都救,却弃我淮城不顾,他也配得上‘圣人’二字?”

  一时间寂静无声,片刻后才有人反驳,却无人能盖过店小二的嗓门。在场的其他人,毕竟不如他有切身之痛——据他所说,他本是淮城的居民,一夕间家园被毁,只能居无定所流落在外,年迈的父亲亦在奔波中死去……

  桂凤楼沉默不语,幕篱上垂落的黑纱无风轻摇。他也听说了淮泗两城陷落之事,猜到他当时经历,其实是一场精心营造的幻术。纵使震惊,纵使自责,却也补救不得了。

  这店小二恨他,恨他不公,他无话可说。

  还在喧嚷之际,有人走了进来。白玉冠冕,华贵裘衣,像一缕从凡俗外飘来的云,在简陋的茶摊中格外显眼,所有人都不禁将目光转了过去。

  来人的声音也一并响起:“这些灵石你拿去,置办一栋宅子安身是足够了。”店小二看清在同他说话,愣了好一会儿,方才面露喜色,又有些慌乱道:“大人,这……小的何德何能……”说着就要跪倒。

  对方摇摇头,伸手将他扶起:“人力有所难为,自幽劫底下留得性命已是不易。若没有那人,你又如何能活?我与桂公子有旧,以后他的事,你不要多说了。”

  “是、是,小的往后绝不会再多嘴半句。”店小二连声道。

  那贵公子模样的来人,竟然是李少游。他瞥了眼幕篱遮面的桂凤楼,在对面坐了下来。

  “你怎么找到的我?”桂凤楼微愕。

  李少游笑了,他脸色显出病态的苍白,精神却很好,眨眨眼,带有一点儿狡黠:“因为我的鼻子很灵,嗅到了你的气味。”

  桂凤楼也笑了:“到底是狗鼻子。”

  就像初见时桂凤楼“蹭”了李少游一碗羊肉汤,这回李少游也“蹭”来了一碗茶。喝了茶,李少游问:“你如今住在何处?”桂凤楼就起身,出了茶摊,带着他去。

  偏离商道,没入深谷,直走到山溪畔野林边。一眼望不见房舍,只有块卧在岸边的青石。桂凤楼使了个辟尘诀,拂去石上的落叶浮尘,说道:“我没有住处,近日在此打坐。”

  眼底流露出一丝痛楚,李少游仍笑道:“这儿风景不错。”

  “的确,是个适宜等人的地方。”

  “等谁,是等我么?”李少游语声轻快。

  “你来了我很欢喜,不过我要等的,是一决生死之人。”

  “楚辰?”

  “楚辰恐怕已经不存于世,他的力量被夏珏所吞并。”桂凤楼看着破碎在潺潺流水里的倒影,“这里是我与夏珏相识的地方,我知道他迟早会找来……我的剑,也用溪水洗净了。我与他,只有一个能活。”

  曾经被他与夏珏初试云雨时玷污的溪水,已复归清澈,成了清洗他剑刃的流水。水与剑都从不回头,也回不了头。

  “我明白了,我陪你等。”李少游说。

  “这儿风餐露宿,会委屈你。”

  “我不挑,有块空地就好。”

  入夜后,李少游变作皮毛如雪的小白狼,卧在石上,桂凤楼也枕着他躺下。

  两个人都没有睡意,在漫天星光下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桂凤楼一直没有询问李少游的来意,心知他必定听到了夏珏失踪、凌虚亡故的消息,猜到自己难受,所以来安慰自己。

  到了下半夜,忽有一只灰椋鸟飞来,完全不畏惧猛兽白狼似的,落在了桂凤楼的手背上。桂凤楼解开系在椋鸟细脚上的绸带,抽出了传话的信笺。

  他看了眼纸笺,就告诉投来疑问目光的小白狼:“是他,邀我明日会面。”

  “还回来么?”李少游第一句话便问。

  “也许……”才吐出两个字,他背后枕的白狼,猛然翻身压住他,胡乱用牙齿咬他肩头颈侧,咬了许多口。咬得不轻也不重,比玩闹重,比含怨轻。被狼爪按在下方的桂凤楼抬起手臂,也不知是要推开,还是要抱住它——忽的,白狼变回了少年的模样。

  “会回来吧,我在这里等你。”李少游说。眼睛里不带笑意,神情认真,晃神间竟让桂凤楼错看成了李绪。他们兄弟俩,本来就有几分相像。

  “嗯,我会回来。”桂凤楼答应他,也答应了李绪。

  “总算缓过来了?按你我计划,最后由你出面告知他真相,我也已经等候你多时了。”绯衣少年道,“至于我曾做过什么,往后我会亲自同他说清楚。”

  话音刚落,盘踞于意识海深处的漆黑心魔,获得了对躯壳的掌控。

  半句废话都没有说,鹰翼消失,长尾不见,粗糙鳞甲即刻化作光洁皮肤……丑陋的妖兽变为了人形。它太衰弱,先前濒临溃散,刚刚恢复一点力量,仅能勉强操纵身躯,还没有丝毫战斗之力——那有什么所谓?

  他知道桂凤楼正在来路上,要与自己决死。趁着此时,他认真地拍去衣上浮灰,扶正发冠,整理衣襟。留在意识海里的诸人,柳怀梦、李绪与新来的凌虚都注视着他,他毫不在意。他幻化出来的是他初识桂凤楼的模样。那时年少张扬,风头正盛,虽然不至于高调将花枝簪在发间、系在胸口,却也暗暗地讲究穿着,所以穿的并非规整的九华宗道袍,而是自己的常服。浅色外袍,衣摆上绣了一对似泼墨画成的燕子,只在腰间系了象征九华宗的绿玉玦。

  感知到气息,脚步声渐近,夏珏抬起头来。

  桂凤楼前来时,在这清寂幽谷之中,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夏珏——一如多年以前的初见,晨光跃动在发间,倒映在清亮双眸里。那衣不染尘的身姿,似从最风雅的诗篇中步出来的。

  他们对视着,然后夏珏笑了。

  “你都猜到了。幽劫是因楚辰而起,我等都是他分裂出的化身。我替他办了不少事,如今将他取而代之。”

  “是。”

  “还能不能回到初识的时候?”夏珏轻柔地问,“将以往抛作云烟,只有你我,过无灾无劫、无忧无怖的生活……”

  桂凤楼沉默,他便耐心地等,直到桂凤楼说:“不能,否则我如何向死去的人交代?”

  “我明白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曾抱有希望,所以眼底的沉郁之色,并未因此增多几分。夏珏抬起手,没有催动任何咒术,将一剑刺来的桂凤楼揽在怀中。长剑穿胸而过,他抱得很紧,越是用力,剑就刺得越深。汩汩流水声在胸口作响,滚烫的血捎带着生机一同流逝。

  他在桂凤楼耳畔,以极低的语声呢喃,既是虚弱,也是哀求:“我做了许多错事,原谅我,好不好?”

  桂凤楼不语,他的声音更低,又说:“那你等等我,等我回来,好么?你若不答应,就……绞灭我的魂魄吧。我是因你而生的心魔,你不容我,我便无处可去。我不能下幽冥,忘川会磨灭对你的记忆,那时我的本身都会消失。既是同样的下场,我宁愿你送送我,好过淹没在孤冷的忘川里……”

  没有人能比他说得更恳切、声调更哀婉,哪怕他是在要挟,在以命相赌。腥甜的血气萦绕着他,他已闻见忘川畔彼岸花的香气,到了临死关头,他还要以他仅剩的残魂作赌,赌桂凤楼终究舍不得他,赌桂凤楼还想与他纠缠。心魔从生至死都囿于一个人的身上,却也最擅于魅惑人心。

  “你休想……”他感觉到那人的泪水,落在他背脊上,桂凤楼终于回应了他,“休想一了百了,你所欠业债,我等你一起赎还。”

  夏珏眼底透出笑意,埋在桂凤楼肩头,断了呼吸。

  淅淅沥沥,山间的浮岚,兀然带来了一场细雨。

  雨丝斜飘,打湿衣襟,沾上血色向地面滴落。是怪物的血,也是亲手弑杀的爱人的血。

  桂凤楼呆坐在雨水里,久久不动。他没有回想与夏珏有关的往事,那些记忆像蘸满毒液的刺,稍一触碰就令他痛苦难当。他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空茫、木然地坐着,任凭雨线冲刷着他。该做的事,他做完了;该杀的人,死在他剑下。从无后悔,不过累了,提不起力气动一动,躲避这惹他厌烦的雨。他流的泪水已经太多,已经哭够了,为什么连天都要擅自代他哭?

  直到他发觉一把伞,停在了上方。他慢慢抬头,看到了替他打伞的李少游。

  “下雨了,我来接你。”李少游道。

  他浑身沾着潮湿的水汽,细小的水珠,从裘衣的绒毛尖上滚落,眼神镇静,声音也很沉稳。但桂凤楼多少猜到,自己独自离去后,他心里一定忐忑不安,因此寻了过来。

  “少游,我杀了他,”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接他的少年伸出手,“幽劫也从此解决了。”

  他的手被握住,从泥泞的地面被人拉起。李少游温声道:“实属不易。”

  “的确不容易。你大哥的在天之灵,亦足告慰了。”

  “大哥从很久前便开始忧心幽劫,看到今日,一定会高兴的。”

  站稳以后,桂凤楼也没有松开紧握的手。以前只要提起李绪,便有无形阴影横在两人之间,但今天,他不想再管那么多。李绪要他等,夏珏要他等,柳怀梦也说过类似的话……却谁都没有说明白,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愿意等,可是当下的风雨,却只留他一人面对,直到李少游为他送来了一把伞。他累了,需要汲取温热,从李少游掌心渡过来的温热。他全身都被雨水浇得冰凉,唯有这点温热,安抚着他,抚平了他刚刚对这天地诞生的怨恨。

  他不是无情无心的仙神,有一颗破碎了许多次,又被勉强拼起的血肉做的心,就在刚才又破碎了一次。造化如此耍弄,他怎能不怨恨?

  山路崎岖难行,他们并肩走在雨里。残病之躯,和伤痕累累的心,彼此搀扶着。

  桂凤楼最后回看了一眼。夏珏死后幻术失效,庞大的兽躯显露了出来。覆着鳞甲的前胸被剑气刺穿,血水在地面横流。他念动咒诀,一蓬火焰飞去,点燃了妖兽尸躯。

  “少游。”

  “嗯?”

  “我答应会回来,并非去寻死。”

  “我信你,所以只带了把伞找你,否则就会叫上随从了。”

  “抬棺材的随从么?你想过,是不是。”

  “想过。”

  “呵,少游……”他笑了一声,尔后轻声道,“只剩我与你了。”

  燃烧在妖兽尸躯上的火光经雨不灭,映亮了两道身影。在伞下,一人揽住另一人的肩头,将唇印上了对方的唇。

  多年后,皋狼城主府。

  “少爷,早些休息。”端来一盏茶,老管家道。

  “嗯,放下吧。”李少游应了一声,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灯烛明亮,案前的他鹤氅披身,白玉发冠更衬得面上没有血色。正值盛年,鬓间已有了白发。

  老管家瞧着他,心头感伤。大少爷去后,自己承蒙李家恩情,被赐延寿灵药,得以亲眼看着小少爷长成。大少爷从前勤勉,小少爷不止是勤勉,甚至拼命,接任城主以来日以继夜地操劳。据说接纳了淮泗两城的难民,安置在清源山中拓荒后,也着实多了不少繁杂事务,但少爷实在是不顾惜身体。他劝过,少爷的属下们也劝过,没人劝得动。看似闲散随和的李少游,强硬起来与李绪如出一辙。

  还有小少爷的婚事……这些年有许多人劝他成家,他却力排众议,将远嫁姑姑家的堂弟季旻接了过来。唉,那可是外姓人哪!

  老管家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放下笔,喝了一口茶,李少游望向窗外。

  曾有许多次,他在片刻闲暇中不自知地望向窗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观察庭院中的那丛素馨花。等花开了,复又落尽,桂凤楼就会来吧?为了避嫌,也因为大哥的关系,幽劫平定后桂凤楼终究没有长留皋狼城,但每年都会来看望他,住上几个月。李少游暗暗怀疑,他所称的在外游历,其实也是在替自己寻医问药……但是没有结果,所以每次回来,桂凤楼也不提及,只是笑着说说路途上的趣闻,带些各地的风物特产给他。

  再过几日,阿旻也要在族中秘境试炼了,就像自己当年那样,李少游思忖。这副担子,如果有人能接下……

  晚风萧萧,穿窗入户,吹皱了案上的文书,风里挟着素馨花的渺渺幽香。

  “表哥,我有点紧张。”古木森森的试炼之地里,季旻道。

  “嗯,我那时也紧张,你刀法练得不错,应是能过。”李少游安坐在宽大的靠椅里,说道。

  “倘若……过不了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明年再来就是。”

  倘若明年也过不了呢?季旻没有再问,因为李少游正含笑望着他,双眸明澈平静,说道“去吧”,堵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我还可以等到明年,身体还能支撑,但是再久——最好别让我等太久。季旻竟然读懂了表兄未说出口的话,只有转身,独自向前走去,面对他的成年试炼。

  当季旻的背影隐没在藤萝小径深处,一个女子悄然浮现。

  “千百年来,你是第一个带把椅子进来的。”

  “老祖宗,我没有力气嘛。”李少游嘴上这么说,仍撑住扶手,想站起来。

  女子叹息一声,手掌轻按在他肩头,按住了他:“辛苦你了。”

  “没什么辛苦,接下了担子,就尽力而为罢了。”

  他没有看错人,一个日夜后,他迎接了气息蜕变的季珉。府里的庆贺宴,自然早就置办妥当。

  似乎是放下了重担,贺宴过后,李少游一病不起。

  他开始愈来愈漫长的昏睡,渐渐难有清醒时分。有次他从昏睡中醒来,视野里白茫茫成片,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心知自己就睡在家中床上,却像是睡在雪地里。皓白月色在上,皑皑雪色在下,相映的银白辉光里,忽有一道人影款款而来。天地间他唯一能看见的颜色,也是他等候了一生的恋人。

  那时候他说,“等皋狼城的事都办完了,我们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住,在雀鸣里醒,在松涛里睡,我的手艺不错,给你做烤鱼和山猪肉吃”。

  “你是来接我走的么?”他问。

  “是,”那人说,“少游,我找到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好,和你一起,当然哪里都是四季如春。”

  百年后。

  “哎师爹你看,那边,那边!”

  “那棵树上的桃子全都熟啦,我们能不能……”

  “师父,那是谁的洞府呀?”

  路经十王峰上的某座洞府前,年纪尚幼的弟子们吱吱哇哇地叫起来。刚晋升为长老,收下这群小徒弟的甄莺来,闻言瞧了过去。她陷入片刻晃神,没有做声。

  那洞府石门紧闭,门外栽有两株枝叶繁密如盖的碧桃树。正值夏秋之交,树上结满了粉桃,甜蜜的芳香随风飘来。

  被唤做“师爹”的周靖,臂弯里还抱着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女娃——眉眼间能依稀觅出他与甄莺来的影子,也看向被徒弟们垂涎的那株桃树,开口道:“那是从前夏珏大师兄的洞府,夏师兄他已经……已经陨落了。”

  “如今在那里闭关的,”甄莺来接话,“是本门的桂师兄,即那位平息幽劫的桂仙长。还是别打搅他了。你们嘴馋,就把今日教的功课练好,为师叫你们师爹去青阳镇买。”

  “啊,竟是那位桂仙长?”

  “我家里还供着他的画像!”

  小徒弟们更加兴奋地议论起来。

  倏然间,一阵风吹动了桃树枝,枝叶摇动间,石门无声敞开,一个白衣人走了出来。

  吱喳声瞬间止住,甄莺来与周靖也愣了一愣。随后周靖喜道:“桂师兄,你出关啦!”

  “恭贺桂师兄出关。”甄莺来恭敬道。她已经是本门长老,在桂凤楼的面前仍然自认师妹。过去她曾对桂凤楼有所不满,世易时移,如今只余下尊敬。

  白衣人笑了一笑,随手摘了颗桃子,抛给一名小弟子。待孩童欢喜地接住,他的身影已然不见。

  幽劫早成陈年旧事,只在话本里、茶楼说书人的故事里才会提起。

  以至于这天,当浓云在上空集聚,松江城百姓不过以为暴雨将至。随后一场黑雨飘洒而下,也没有人尖叫奔逃。

  “怪咯,这雨浇在身上怎么有点儿烫人?”“为何雨水是墨黑的?”“咳咳……好呛……”当人们后知后觉地开始惊慌,忽有一雪白如鹤的少年,从天边而来,剑光自袖底出,如疾电闪。

  雨丝断绝,乌云俱灭。

  刹那间,天空复归了澄清。

  “多谢,多谢仙人出手相救!”千百人朝着空中下拜。他们不识来客,但那一剑斩灭乌云的气势,可不就是“仙人”么?

  来者自然是桂凤楼。闭关多年,曾经哄传天下的名字,也无人叫得出来了。

  桂凤楼驻足云端,低头下望,心中感慨。松江城还似他记忆中的模样,人已不再是昔年那些人了吧。少游逝去以后,他回到了九华宗。百年来,他在昔日夏珏的洞府里静修,不见外客。这还是他预测到天机之后,首次出门。

  消停了百年,再度现世,幽劫终究未能彻底消弭。闭关的这些年中,他对天道的体悟加深,冥冥中预知,幽劫或许再也无法消弭了。此劫不会再如以往那般酷烈,却已经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成了云雾雪风一样的自然天象。今日他若不来,松江城不会沦为死城,但势必会有些本来身体孱弱的人,为此大病一场。

  他的剑还在手,仍要守护这个世界。

  以前他救人、救世,就算无人当着他的面赞美,心里也必然感激;纵使无人感激,他也有爱人的理解与陪伴。

  沦落到孤家寡人以后,在漫长的闭关中,他却想透彻了,救人是因为自己想救而已。虽是生来而有的宿命,他却心甘情愿。

  这恐怕就是这一世的他,所寻求的道。

  他乘云而去,忽然回头。有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从后方追了过来,撞上他的目光,结巴道:“你、你一定就是桂……桂仙长吧?”

  “我是桂凤楼。”他看出这小姑娘略有修为,应该是某个仙门的弟子。

  小姑娘朝他行礼:“松江城是我家乡,此次遇劫,多谢仙长出手相救!我……我从小听着你的故事长大,一直……一直都很仰慕于你。”她脸颊泛红,见桂凤楼微微含笑的样子,又壮着胆子续道,“不知您要去往何处,若有闲暇,可否让我请您喝一杯茶?”

  桂凤楼认得出她的眼神。他虽远离人世多年,这眼神却不陌生。

  “不必言谢,”他笑说,“随手而为罢了。我也不值得你的仰慕。”

  “为、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既滥情、又薄情之人,待我以真心者,皆被我辜负。”他摇摇头,“我这个人还命里带衰,身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这杯茶,恕我谢绝了。”

  小姑娘呆住,吃惊地看着他。

  这时候,突有一个声音道:“谁说的?我好得很,再活上一万八千年也无问题。我也不怕你辜负,最好今晚就入洞房,先把名分定下来。”

  这下子连桂凤楼都流露出惊愕之色。

  是谁?

  他猝然回首,望见不远处的树下浮现出一个身影。他的目力超于凡人,却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似笼罩在云雾里,又似整个人陷身在梦中。

  那究竟是……谁?桂凤楼没有出声,只凝注着对方。说不出的熟悉,说不出的亲近,万般想念,却又不敢相认。

  “凤楼。”

  那人又唤了一声,从树荫里走了出来,走向他。阳光照临,仍是看不见脸,只因覆了一张银质的面具。

  桂凤楼却像是谁都看不见了,世界上只剩下那个身影。

  眨眼间那人来到他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腰,将他揽入怀中。胸膛温热,心脏跳动,是血气健旺的躯体,绝非僵冷的鬼物。桂凤楼没有躲,口中问道:“你是谁?”

  “你心里想的是谁,我就是谁。”

  覆着面具的男子在他耳畔,轻轻道:“那你现在,心里想着谁?”

  别传·辰宁

  人死为鬼,徘徊人间的鬼魂,尚能寄梦、夺舍、伤人;鬼死为聻,但“聻”又是什么?从来没有活着的人与鬼知晓,楚辰也不知。可茫茫天地之外,那是最后一处,有可能寻到谢崇宁的地方了。

  他的魂魄散去,而后,磨灭了意识与自我。曾经的仙君楚辰,只剩下一点点执念——要寻找什么东西。

  他变成了无形无质的“聻”。就像是某天,忽有一阵拂面的风格外温暖;或者一粒无暇的六瓣雪花,离开了漫天飞絮,恰巧落在你手心。那或许就是逝去的亲人挚爱,对你送来的一声问候。

  “他”就成了这样一缕风,与千千万万缕风相似,却还存留着纤毫的区别,这区别便是“楚辰”曾存留世间的明证——掠过长空、横穿山峦、飞越沧海,永无停息地迁徙,与每一颗微尘相撞,期望某种玄妙的际遇。世界如此浩大,但无垠无涯的时间里,也许终有一日能找到。

  人与人未能相见,山与水定会重逢。

  眼睁睁看着楚辰在面前堕天,久已沉寂的心弦,忽地铮然巨响。

  原来他还没有断了情丝。

  他低头下望,见凡界震荡,被此界之天压制已久的“阴影”也开始躁动,一场浩劫,即将降临在堕仙所扰乱的脆弱天地中。没有片刻犹豫,谢崇宁抬手,从神魂中剥离出了自己修炼数千年的道基。犹如长剑之形的道基在掌中嗡鸣,他折断了一截,令它化作星尘散失,再也无法补齐。

  仙人之身,已是过去。浮现在眼前的往昔种种,也让他有了明悟。

  “天道,我知你曾期许我,接下‘道’的权柄,成为众仙之祖,神中之神。但我心有私情,终究不能担当此任,愿归凡尘,代行天意。熄人间劫火,守万世安宁。”

  他亲手断了道基,便是要将自己流放凡间,再不会有登仙归来的一日。

  在纵身跃下轮回台时,谢崇宁心中闪念。

  是因我的冷漠,才招致了如今结果,待来世,但愿可以补偿他……

  他未能办到,又或许还是办到了。

  别传·眷侣

  上清界流传着一对神仙眷侣的传说,其中一方,是平息了幽劫的桂凤楼桂真人。他有过连篇的风流轶事,也曾销声匿迹多年,如今再现身于人前时,都与他的道侣为伴。就像形与影,从不分离。

  他的道侣是个神秘男子,常以银甲覆面。偶尔有人看到摘去面具后的脸,各自言语形容,却又并不相似,好像有着变化多端的多个面孔。但是男子周身散发的如星天一般深邃、如雷霆一般威严的力量,又明明白白地昭示,的确是同一个人。

  而世上惟有一人见过,胸膛上的深紫色蝴蝶。闭拢的门扉后,月光所不及的幽暗处,在滴落的水珠、炙热的雾气、灵肉的颤抖中,那只紫电之蝶仿佛在呼吸着,翕动双翅吻上莹白如璧的背脊。低沉嗓音于耳畔轻语:“这次你再敢叫错名字,我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