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邵三天就适应了乡下。
白天邱泽天带他四处游荡,张邵摘的橘子都没熟,吃两瓣酸得直眯眼打哆嗦,邱泽天看他扭曲的表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隔日两人玩累了在草垛里坐着休息,张邵无聊还用狗尾巴草茎编了个细小的戒指,给邱泽天缓缓地套上,打量一番又给自己弄了一个。邱泽天盯着两人手里的规规矩矩漂亮的“草戒指”若有所思,暗自感慨张邵真的特别心灵手巧。
邱泽天舍不得扔,偷偷把这两个草圈拿纸巾包了起来,放在了书包里。
夜里两人照常缩在竹板上睡觉,亲亲蹭蹭抱抱,老样子调情挑逗,可是邱泽天一改往常的“浪荡”,那是说不做就不做,连裤子都不给张邵脱。
张邵叹口气翻身,邱泽天抱着他安慰:“很快就回去了,再忍忍。”
“你到时候要弥补我。”
邱泽天痴笑,点头答应,“老公,我什么时候没让你爽啊。”
张邵吃不到开始幻想,“我要玩那个……”他转身啄了一下邱泽天的脸蛋,满眼期待,仿佛里面有星星闪烁,“你当小狗。”
“我不要。”
张邵失落问为什么,邱泽天咬他肩膀一本正经地说:“以前是让着你,我没那种癖好,而且就算要,那我也要当主人。”
张邵立马坐起来,不悦:“什么?可你之前答应过我。”
“之前你答应过我那么多,做到了吗。”
张邵欲言又止,说来说去还是揪着他那时候混蛋的事,避免吵起来,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邱泽天,垂眸,轻描淡写嗯了句躺下,可怜兮兮地缩成团。
“你少用这招啊。”邱泽天掰他肩膀,好笑道:“转过来。”
“不要。”
“不听话的小狗要打屁股哦。”邱泽天凑过去调侃完,泄口气服软:“好啦好啦,我开玩笑的,我只是不想玩这个。”
邵公子沉默无言,邱泽天讪讪搂着他腰,内心暗叹张邵对这个事好像特别执着。从去年惦念到现在,时不时旁敲侧击提一嘴,但他真不想玩这种游戏。好奇是好奇,可一想到大男人要下跪、要被打、要受骂,还要心甘情愿祈求,他自尊心有点受不住。
张邵生闷气就喜欢不说话,留给后脑勺给他看。邱泽天简直无奈到想笑,这一点跟小孩似的,可爱又幼稚,他直接一把拽起张邵箍在怀里,小小的竹板床吱吱呀呀,他还十分蛮横无理地掰正张邵的脸,“看我,不许看树。”
“我想睡觉。”
“不高兴就睡啊?刚刚还要脱我裤子。”
“我想睡觉。”张邵挣扎了一下,无力躺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你强迫我。”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什么都没做,强迫你什么了?”
“你之前什么都听我的,现在刚好几天……又要欺负我。”
“你以前……”
“不说了不说了!”张邵打断他,贴怀里撒娇,“睡觉睡觉,都不提以前。”
今夜是邱泽天抱着他入眠,并且难得早睡,张邵挪了挪身子,还不太习惯这反过来的姿势。他望着少年在月光下清秀的眉目和俊俏的脸庞,思忖片刻,心里渐渐地涌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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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泽天带他回乡的主要目的是给奶奶上坟,顺便祭拜一下,处理坟头杂草。
张邵陪着他张罗,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张邵问了好几次多久到,邱泽天指前方说快了,漫漫长路,似乎没有个尽头。
终于到坟地,张邵每年都陪哥哥去榕乡看望周雨,这地方都是差不多的,他也没什么惊讶和疑虑,跟着邱泽天穿梭在乡间,越过一座又一座土堆的坟,没有碑的墓。
邱泽天来之前还带了把锄头,他让张邵坐一边,一个人收拾杂草,干劲十足,弄得大汗淋漓。张邵静静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老实巴交地递水,给他擦汗。
完毕,邱泽天点起三炷香,下跪磕头,他还牵过张邵,道:“你也磕一个。”
张邵呆楞照做,下跪磕了一个。
他其实听得懂方言,但一直没告诉过邱泽天。
于是,他默默地听着邱泽天诉说一堆有关爸爸的事情,大概是坐牢,这些年见不到,也不想见。姐姐呢,不知道为什么也断了,妈妈更是杳无音讯。
他说着说着,声音有点沙哑,称这些年都过得不怎么样,以前来都是骗她的,不想把坏消息谁给她听。
邱泽天说方言的时候声音很小,很温,张邵总觉得这样的他才真实,稚气未脱,连声线都是青涩的,格外脆。他原本就是一个伪装成大人的小男孩,骨子里柔软细腻,根本不应该做什么“泽哥”。
张邵听得心里难受,每每同哥哥去看望周雨,张深也是这样对空气喋喋不休说话,什么过得好不好,什么你走了我多挂念,到最后永远以流泪收场。
死人总是有种魔力,催泪。
而张邵这方面特别淡泊从容,他从小到大不理解封建迷信,科学至上,他宁愿相信世界上有UFO,也不相信观音菩萨保佑。当然,他更不会觉得死去的人能听到活人说话。所以他从来不开口,最多默默给周雨烧点纸钱,给哥哥递纸巾擦泪。
邱泽天吸口气,轻咳,用方言说爱他。
张邵愣住了。
他听着少年在发誓,讲什么不会结婚,就当他不孝;说什么喜欢到愿意去死,永远变不了;念什么一辈子就这样了,别再担心……
张邵眼眶湿润,他有一刻手足无措,仿佛跪的不是坟头而是礼堂,进行的不是祭拜而是宣誓。他傻愣愣地跪着,一缕香烟飘散,空气中弥漫着腐朽落后的、封建残余的、百年不变的习俗。
这是后人对前人的思恋,是邱泽天对“亲人”一词无法再拥有的哀悼。
“听不懂我说什么吧。”邱泽天擦了擦眼角泪水,笑着嘀咕:“吓到你了吗。”
张邵沉重地摇头。
邱泽天抿嘴,他自以为张邵什么都听不懂,听不懂自己的决心,听不懂他在告白。少年心甘情愿,傻笑几声后抱着他流泪,从抽咽到小声啜泣,再到痛哭。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委屈什么,总觉得克制不住。
奶奶死的时候,他的家已经开始濒临破碎了。邱泽天当时十五十六岁,下跪求村里人帮忙办酒席,从村头跪到村尾,他爸爸是遗臭万年,欠了很多人情债。
没几个人愿意帮他。
他有贫困补助,上学那会儿羞于填写那种资料,觉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老师挺体恤他的,总是喊他去办公室。
那天秦时齐抽烟犯事,刚巧在办公室给班主任教育,他吊儿郎当跟老师扯皮,见邱泽天进来还特别兴奋地打招呼。
邱泽天脸红了,他不想让朋友知道自己家里的事情,磨磨蹭蹭不愿意开口,秦时齐当时很纳闷,望向老师手里的纸张恍然大悟。而秦时齐这人特别实在,对人好无非是明理暗里帮着,从来不提这事。
张邵说得对,这份友情里有同情,邱泽天什么都知道,可还是不小心喜欢上对方。
他缺爱。
缺好多好多的爱。
哪怕人家给他一丁点儿,他都想十倍、二十倍、百倍还回去。
张邵搂着他腰,原本还安慰、安抚他,最后受不了邱泽天凄凄惨惨的声音,陪着一起流泪哭泣。他怎么能不心疼。
他知道邱泽天苦,不知道他这么苦。
落日余晖,两人从坟地里蹿出来,张邵牵着他走,邱泽天捂眼睛擦泪。他俩一前一后,走在狭窄陡峭的小路上,天边是绚丽的火烧云,云朵肥厚仿佛要掉下来。
田野间有桔梗燃烧的味道,鸟声不断,邱泽天哭得一抽一抽,紧紧握住张邵的手,“她一定会……怪我……喜欢男的。”
张邵哑声道:“不会的。”
“她以前老是要我……找能干的姑娘……不要多漂亮,要务实,要顾家……让我结婚后不要朝三暮四……”邱泽天声音颤抖:“你又不能干,又懒……她肯定失望透顶……”
“我改,我以后不懒了。”
“张邵,我真的,好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
“遇到你喜欢你,我就会珍惜你……你也知道我是个老土的人,我认定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改……我带你见我奶奶,我是想告诉她,我真的打算跟你过一辈子……”
“好,一辈子。”张邵深吸一口气,点头,“我都知道,我愿意。”
邱泽天一路都在悲伤之中,回到家,张邵熟练地打井水,取下他们晾晒的毛巾,浸湿后拧两下,给他哭成花猫的宝贝搽脸。
邱泽天眼眶通红,沉默着任由张邵收拾。他直勾勾地盯着张邵再度打湿毛巾,也给自己擦了擦脸,回到竹板床边,坐下后拿过他手,一丝不苟地揉搓。
直到电话无端响起,张邵瞥了一眼,走到院外信号较好的地方接通,十来分钟后又走进来,声音温柔地说:“是我爸,催我们明天回去。”
邱泽天点点头。
“他说开学之前,把饭给吃了。”张邵摸着邱泽天冰冷的脸,慢悠悠地道:“之前跟你提过的,环南路那边把亲戚朋友都请过来,吃饭的时候谈一谈你,就说暂时领养,以后家里多个弟弟。”
邱泽天吸鼻子嗯了声。
“泽天,有家了……”张邵亲了亲他红肿的眼睛,“以后就不用担心这个操心那个。”
“可是……”邱泽天闷闷地答,“阿姨她不喜欢我。”
“她不喜欢你,会答应这么早请吃饭吗?我哥也在,他们都会安排好的。”
邱泽天靠着他肩膀,“张邵,我不该带你来吃苦,明明可以在家躺着好好休息。”
“胡说什么呢,我特别开心,以后每年都要来一次。你家也是我家啊。”
“真的?你愿意?”邱泽天仰望他脸,鼻音浓重,再度哽咽:“张邵……你对我真好……”
“傻呀,你是我老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