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钱大妮的女孩和贺鹤年纪相仿，比她高了半个头，看起来很壮实，小脸圆圆的，笑脸很讨人喜欢。
钱大妮说话带一点口音：“我是倒海城灵溪镇的，你是哪来的？”
和其他人之间的隔膜好像一下子被打破了，贺鹤发觉四周的人都离自己近了些。
“彭州新阳城人。”她答道，有些感谢地看向笑容可掬的胖女孩，“我叫贺鹤。”
钱大妮沉思了片刻，发现自己对这个地名毫无印象，她也就不在意了，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没跟我们一块儿呀？”
“玉苍山并未在我家那边招收新弟子，我是偶然被带回来的。”
“原来是这样。”钱大妮好像已经对贺鹤的出身没了兴趣，兴奋地看向不远处的石柱。
从向时雁和槐叶的态度中，贺鹤其实已经大致了解了自己或许资质不佳的事实，此时心里对那个石柱带有一丝抗拒。
贺鹤小声嘟囔：“不是已经知道了灵根数了，为何还要再测……”
没想到这句话被身后的钱大妮听见了，她又笑眯眯地说：“测灵阵能测出灵根具体的粗细大小，师兄师姐们再根据结果为我们评判天资等级。灵根数只是敲门砖，真正决定天资的是灵根属性和品级。”
“不光法宝和符咒有分级，灵根也有啊……”贺鹤喃喃道，又转头去问，“大妮，你家也是修仙世家吗？”
“我家是灵溪镇上的屠户。这些都是龙师姐告诉我的。”钱大妮说着指向远处和槐叶并排站着的靓丽女子。
那女弟子察觉到两人的视线，十分友好地朝她们轻轻挥了挥手。与此相对，送贺鹤来此的槐叶却抱着双臂，只是十分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钱大妮圆圆的小脸上浮现出思索的表情：“龙师姐人可好了，她还问我要不要到扶柳峰上修习……”
扶柳峰，贺鹤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秦邈介绍过说是向时雁同门师姐玉明君掌管的一峰。
能让一峰长老提前拉拢，想必钱大妮也有些过人之处。
“不过我还是想拜入月华君门下！”钱大妮突然有些向往地说道，把贺鹤给吓了一跳。
她语气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实际上一边说着一边用隐晦的视线观察着贺鹤。
“倒海城是他宗别派的驻地，仙门轶事也时常在凡人之间流传。我是听着月华君的故事长大的，如果能拜入她门下就再好不过了。”钱大妮用崇拜的语气说。
贺鹤垂在腿侧的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她对向时雁或许会很有名有所预料，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有名。
连玉明长老都想要招揽的钱大妮，必定是天赋过人。贺鹤这样马马虎虎的资质说不定会令向时雁蒙羞，或许自己还是不要当她的徒弟了，就做个没人会注意的外门弟子也挺好的……
“你怕了。”
贺鹤突然心神一凛，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元酒的嘲笑，但却又无话可说。
自卑感的教育浸透了她生长的文化环境，以至于如影随形，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根除。
出生时父母给她起名叫“盼娣”，新生的她被赋予的第一个价值就是迎接弟弟的到来；她是“生来缺了东西”的，是因为她“占了她娘的肚子”，才导致娘生不下儿子；在家中她是“赔钱货”，林元涛是“老林家的根”，她是可以贱卖出去，换作浇灌他们林家的根长大的养料的存在。
“在凡俗你是女孩，在仙门你是三灵根。”黑龙阴恻恻的声音带着嘲笑，“你还要自艾自怜到什么时候？”
“我，我没有……”
“没人疼没人爱的过去或许是很悲惨没错，但你还要记挂到什么时候？”
“你又懂我什么？”
“你经历的一切，你听到的、说的每一句话，你猜到的、浮现的每一个想法，我都知道。”
“我说了我没有——”
“我已经听腻了你用过去给自己的懦弱开脱，你已经在一个新的地方有了新的开始，如果你还是执着于回望过去，那一辈子都会原地踏步。”元酒的声音中又带着一些不怀好意，“你大可不必担心那个人修会放弃你。”
她充满恶意地在贺鹤心里说：“她又不是真的看中了你的天赋才收你为徒，就算你是个杂灵根她也照养不误。”
“向时雁收徒是为了报答两次救命之恩，至于这个人是三灵根还是四灵根，是贺鹤还是林盼娣，一开始就没什么所谓……预设她会介意你的存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傲慢还是省省吧。”
“因为，你在她眼里，就是区区一颗肉眼看不见的细小尘埃罢了。”
就只是个敏感的孩子而已吗？钱大妮看着贺鹤瞬息万变的脸色，心里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些。
她关切地摇了摇贺鹤：“怎么一下子脸色这么白……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贺鹤摆了摆手，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脸。
元酒最后留下一句：“放心吧，她不会让你失望的。”便又沉寂了下来。
贺鹤心里揣测着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接着便听见身旁传来一个嘲笑的声音。
“哪里来的土鸡凡人，也敢肖想月华君？”
贺鹤和钱大妮一起偏头看去，说话的人是个衣着贵气的女孩，似乎比她们俩要小一些。
钱大妮指着她道：“这是徐大小姐，淮海城修仙世家出身的，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徐大小姐，你说话再这么讨人厌，真的没人愿意跟你玩咯？”
“徐幼晴！我叫徐幼晴！你这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愚蠢凡人……”徐幼晴比营养不良的贺鹤还要矮小一点，发起脾气来倒也很可爱。
钱大妮只是“哦”了一声，就想接着与贺鹤聊天。
徐幼晴见这小胖子又不理她，跺了两下脚，不快地尖酸道：“月华君连天级中品的霁光仙子都不愿意收，怎么会看得上汝等凡人？”
贺鹤已经被这些陌生的尊号给搞混了，这位霁光仙子又是谁？
她刚想开口询问，先前那位龙师姐便拍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女子大概有双十之龄，和旁边臭着脸的槐叶一比更像是温柔的大姐姐了。
龙瑞清在石柱前站定，手上拿着一卷竹简，对一地的小豆丁温声道：“师弟师妹们来我这里排成一列，轮到你的时候就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和年龄。”
看着一堆小孩慢吞吞地在测灵阵前排成一列，龙瑞清不由地小声对槐叶道：“你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会挑啊，别的小孩她不亲，偏偏和天赋最出众的两个站在一起。”
槐叶看了一眼正站在神情高傲的徐幼晴和带着和善笑容的钱大妮身后，低头玩着手指的贺鹤。
她转头对龙瑞清道：“她和谁站在一起无所谓，反正就算今天没人在乎她，过不了多久她长老弟子的身份也会流传出去。”
届时贺鹤就会和秦邈一般成为众矢之的。
仙门其实和凡间的宗族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宗主一脉便是主支，各大长老则是家中富足，发展得比较好的分家，修为至少达到筑基的内门弟子们是这个“家族”的基石，而修为在筑基以下，遇事根本指望不上的外门弟子则是这个庞大的“宗族”延伸出去的触须。
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玉苍山虽然在遇事时能够团结一致对外，但平时内部却也不是铁板一块。
就像那些大家族，即便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各个分家之间也会有冲突和嫌隙，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嫉妒。
别看“老九”自己出息，门下弟子不是灵根相冲，就是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废物。培养不出元婴弟子，若有一天圆寂或登仙，经营一世的墨竹峰不还是要落到别家手中。
其实修仙界与凡俗并没有那么不同，二者核心从来都是一样的。
槐叶自己没法理解，但是她知道有些人的眼界实在是配不上地位，满心满眼只有自己所居的山头，至多延伸到别人的山头，想的并不是遥远的登仙之景。
这是难以避免的，即使是向时雁也难以拯救这帮人的短视，所有明里暗里的排斥和嫉妒不敢针对那个站在光芒中的人，便会去找光芒之下这两个“软柿子”的麻烦。
就算不是今天，也还会有别的日子，他们总会知道月华君的新弟子只是个三灵根，天资多半不会超过地级。
师叔不可能不清楚这么明摆着的事实，那她为何要拜托自己一路看护着贺鹤？
接到向时雁传书的纸鹤时，槐叶正在藏书阁内查阅典籍，她要弄清楚当日在太守府向时雁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贺鹤起死回生。
她所有的线索也不过是能让重伤之人短时间内完全痊愈和徽记烙印而已。
她一回到玉苍山槐叶便一头扎进了书海中，最后总算找到了蛛丝马迹。
残破的玉简语焉不详地提及了“神魂”的禁术，是一种通过烙印让渡自己的“一部分”给他人的秘法。至于具体有什么后果，“一部分”又指的是哪一部分，到这里又没了下文。
对共享了神魂的两人，玉简中只有一句解释：同生共命。
这个词听起来十分沉重，但槐叶还是有些不明。
少女神色看不出喜怒，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前方的长列。
三个女孩排在中段，一下子已经轮到站在钱大妮身前的徐幼晴了。
“土木双灵根，地级中品。”龙瑞清看着光柱上升的高度，最后给出了这个结果。
徐幼晴仰着头走了，双灵根的起点在修仙者中其实已经非常高了，无论灵根潜质如何，都能保证有生之年至少能够筑基。
新入门弟子的队伍中不乏三灵根，乃至四灵根的比比皆是，只是他们的前途就不是那么有保证了，在他们身上投资的资源也不一定能收回，有许多人一辈子都只能栖身外门。
贺鹤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钱大妮的动作，在灵根光柱上升时甚至感同身受地紧张起来。
浅青色的光芒顺着是石柱的刻痕一路爬升，一直爬到有小半个人高的地方才慢慢停下来。灵根单色的光辉将胖女孩平淡的表情也映衬得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风灵根，天级下品。”
身后的小豆丁们突然小声叽叽喳喳起来，小胖妞平日里十分不合群，也不与他们说话，没想到竟然深藏不露。
“那我到那边等你哦。”钱大妮眯着眼对贺鹤笑道，拍了拍她的肩走到一边去了。
女孩眼中光芒轻颤，抿了抿唇，目光却突然坚定起来：“贺鹤，今年十岁。”
龙瑞清对她点了点头，抬手为测灵阵注入灵力。
繁复的阵文升腾，一层光芒在石柱表面浮现。由于龙瑞清的灵力，石柱在一瞬间明亮得不能直视，又很快停歇下来。
前端的灵石发出呼吸一般时亮时黯的光晕，等待着测试者。
贺鹤深吸一口气，将右手放了上去。
三灵根又怎么样？好不容易踏上了修仙之路，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自己承认低人一等，我的未来也不是一个阵法就能断定的。
愚钝，那就用比别人多百倍的努力去弥补，哪怕最后仍然不如人意，也不枉来这修仙界走了一遭。
发出呼吸般灵力波动的接触灵石感应到贺鹤体内潜藏的灵力，灵光明灭突然急促了起来，浅蓝色的光芒宛若实质，从灵石中流向石柱。
贺鹤紧盯着在石柱上生长的光柱，而在她看不见的识海中，那颗徽记正在转动着散发出刺骨的寒气，将灰白的海和空中的金雾都冻结了。
灰白色的浪花被定格在掀起的那一刻，冰层之下黑龙正用一层黑色灵力包裹着自己，以免被和识海冻成一块。
一层寒霜顺着石柱蔓延开来，短短几息便将石柱整个覆盖。
贺鹤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单色光芒，石柱上只有冰蓝色在闪动着，连她自己都没有一点准备。
龙瑞清也愣了一下，然后才抬手驱走那层寒气，在竹简上落笔：“冰灵根，天级中品。”
即使这惊喜有些不明不白，但被它砸中时贺鹤还是难免感到高兴，她有些迫不及待地看向在场自己最亲近的人——
却毫无预兆地与一双冷漠的眼睛对上视线。
槐叶并不像贺鹤想象的那样至少有一丝一毫地为她感到高兴，相反，在她貌似与平常别无二致的冷淡表情上，贺鹤看出了一些阴沉。
在看到冰蓝色光柱升起的那一刹那，槐叶便明白了向时雁为何要自己来此。
不是为了安抚或保护这个新师妹，而是给槐叶自己带来解答。
她明白了“同生共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作者有话说：
槐叶：被偷跑了很气就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