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清平调>第84章 番 南书,难书

  南书一生中杀过很多人。

  第一次,是在她九岁时。

  正值上元佳节,南书亲手做了一盏灯笼,小心翼翼地捧着去找娘。

  刚走进院子,她便听到了女人隐忍的惨叫声。

  南书脚步一顿。爹又在打娘了。

  南书知道爹的脾气很不好,从小便对她动辄打骂,打娘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甚至打断了腿。

  后来南书才知道,那次是因为娘想带她逃跑的事败露了。

  南书丢下灯笼和工具,又鬼使神差地捡起一把小刀,藏在袖中。她闯进屋内,试图拉开暴怒的男人。

  结果是男人边骂边发疯似的对她拳打脚踢。

  南书嘴角流出了鲜血。娘死死护在她身前,气息微弱。

  捱了不知多久,娘不动了。南书怔怔地看着她闭不上的双眼。

  男人还在怒吼着什么,南书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

  当南书背着娘的尸首离开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袖中掏出刀,又是怎么亲手杀了她高大的、虎背熊腰的父亲。

  她也不知道,那夜她双眸赤红,活像厉鬼。

  趁着夜色,南书带着娘离开了这座囚笼。她把娘埋好后,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归往何方。

  她在屠户的铺子偷了一把刀,紧紧握在手里,走向黑暗的夜色中。

  走到小兴村时,她已饿得快要失去知觉。一位好心的盲眼婆婆给她递上一块馍馍。

  南书边狼吞虎咽,边想,如果婆婆看到她衣衫上沾满的血迹,知道这是她弑父而得,是否还愿帮她?

  南书未及想清楚,便遭遇了第二次飞来横祸。

  很不幸,她遇到了梼杌。梼杌张开血盘大口欲将小兴村中之人尽数吞食。

  南书僵硬在原地,忘了该如何动作。

  忽然,一阵笛音响起,一旁溪流中的水纷纷化作利箭,向特机射去。

  南书仰头望去,见一红衣女子手持长笛,眉间彼岸鲜红泣血。

  那高贵矜冷的模样令她只看一眼便再也割舍不掉。

  梼杌落荒而逃,那女子得意地笑着,一袭红衣衬得她愈发耀眼,这是南书第一次知道,原来血的颜色,也可以如斯美艳动人。

  似乎因着心中有了向往,南书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她最初修行的原因是,她得知修行之人辟谷后无需饮食。而她根本寻不到充足的食物。

  她无人指导教授,凭着偷来的一本破书,南书四处碰壁。她靠着一股常人不及的狠劲儿,以及举世罕有的天赋,很快悟出了门道。

  修行渐深,南书才逐渐知道,那日她在小兴村遇到的人,乃是忘川彼岸化形,名唤陌伊。

  陌伊。

  南书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南书万分渴望能再见陌伊一面,亲口谢过当年的救命之恩。

  她愈发努力修行。她认为只要她变得强大,陌伊便会正视她。因为陌伊就是整个修仙界最为强大之人。

  偏偏于此时,南书发现她的天赋正逐步消退,几乎泯然众人。她并未灰心。她相信即便自己再愚钝,也勤能补拙。

  她总会有再见到陌伊的一天。

  这一天来得比南书想象中快很多。

  午夜,她被一群人包围了。

  南书不知自己何处得罪了他们。她只知道,她同他们,不可共存于世。

  南书杀光了所有人。

  在一次次杀戮中,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她的剑刃染得鲜红,她的双眸亦是同样的鲜红。

  这一场惨绝的拼杀中,南书埋藏在心底的暴戾与嗜血被彻底激发。

  她轻舔着嘴角的鲜血,勾出一个可怖的笑,似嘲讽他人孱弱,又似嘲讽自己凶残。

  南书慢慢倒在地上。她抽搐着,感受到自己的七窍淌出血来。

  原来这群宵小给她投了毒吗?

  南书费力地眨动双眼,苍凉与孤独包裹着她。

  将无人为她收尸。

  将无人记得她。

  她渺若微尘,或生或死,于任何人无一丝影响。

  她命如草芥,就这般轻易逝去。

  一副雍容华美的女人面庞出现在眼前,南书如痴如醉地凝望她眉间的灼灼彼岸。

  虚影破碎,南书闭上了眼。

  她不想如娘一般,死不瞑目。

  南书失去了意识。

  她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暴怒的父亲、拎着棍棒边追边骂的小贩、亮出刀剑的人们……他们面目狰狞,一齐拥上前,露出尖锐的獠牙,欲将她生吞活剥。

  南书欲还击,却没有丝毫气力。

  她奋力挣扎,拼命呼喊,却始终无济于事。

  南书几乎要绝望了。

  她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着。

  “哟。”身边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南书迅速偏过头,在对上女人目光的瞬间怔住。

  陌伊肆意地打量着她,嘴里嚷道:“二小姐,你捡回来的尸体活了!”

  不远处姫泠边快步走来,边骂道:“闭嘴,积点德吧。”

  陌伊浑不在意地笑着。她笑得张扬,仿佛炽热的骄阳,烫得南书心中嘭嘭乱跳。

  她拘谨而又小心翼翼地看着陌伊,虽然对方的目光一直未曾放在她身上。她眼中流淌着的,已不仅是感恩。

  只顾与姫泠斗嘴的陌伊并未发觉这一切,待说不过姫泠了,陌伊冷哼一声,转头就走了。

  姫泠对她的背影啐了一口,暗骂自己交友不慎。

  见南书还愣愣地望向陌伊消失之处,面色惨白,姫泠平白生了几分怜悯。

  她简要道:“你中了幽摛草之毒,被我意外发现,请那位帮你排尽毒素。你如今已无碍了。”

  南书点点头,谢过姫泠。

  姫泠摆摆手便欲离开。

  南书拦住她犹豫开口;“我可去何处寻她?”

  姫泠认真想了想,却说:“这要凭运气。”

  南书的运气很好,接下来一段时间多次寻得了陌伊的身影。她向她道谢,未及说完便被打断。

  陌伊每每撂下一句“不必”,便再度扬长而去。

  南书垂了眉,却并不气馁。

  她出现在陌伊身边的时间多了,陌伊也逐渐习惯了她,也会与她闲聊几句,彼此算得上不远不近的朋友。

  南书的贪心渐起。她开始想要更多。

  可陌伊便如同谁也抓不住的风,没有人能让她驻足,没有人能得她一点多余的目光。

  南书很快死心了。

  她安慰自己,如此也好,陌伊不会喜欢任何人,她这个“朋友”,多少还比旁人强一些。

  凤倾芸的出现,令南书始料未及。

  她难以置信,高傲的陌伊居然会俯下身段,喜欢别人。

  她更无法接受,陌伊竟要同这个“天命不祥”的白羽之凰在一起。

  南书找到陌伊,言辞恳切地陈说利弊,希望她莫要被别有用心之人蒙蔽。

  没说几句,陌伊早变了脸色,冷声道:“与你何干?”

  南书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

  是啊,与她何干?她是什么身份?她有什么立场置喙?

  陌伊掏了掏耳朵,留下一句:“你若看不惯,便离我远些。”

  这句话在南书耳边不断回响着。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待她发觉陌伊早已离去时,脸上已满是冰冷的泪水。

  有人给她递来一方手帕。

  南书呆滞抬眸,见是姫泠。

  姫泠侧着身,没有看她。

  南书用袖子擦了擦脸,谢绝了姫泠的好意。

  姫泠伸回手,欲言又止:“她便是这般性情,你又何苦……”

  南书不语。

  姫泠摇摇头离去。

  南书久久地徘徊在忘川河畔。她偶尔缓慢地动动眼皮,如同偶人一般僵硬。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没见过陌伊。或者说她在有意避着陌伊。她听不得一丝关于陌伊的消息,这会令她难以抑制自己的心神。

  南书寻了个地方躲起来,专心准备即将到来的天劫。

  她自以为己是万全。然而天雷落下之时,她感受到了死亡迫近的脚步。

  怎么如此?

  南书醒来时,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女人身材高挑,面具下一双美眸显出几分怜悯和悲意。

  南书警惕地打量她,对方则气定神闲地坐下,语调平淡道:“你是天辜之体,方才我帮了你,否则你如今早就死了。如果你想活命,我可以继续帮你。”

  女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诱哄。且,南书直觉,这声音是假的。

  南书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女人轻轻笑了笑。

  南书再次见到陌伊,是在忘川。她加入了那个面具女人一手创办的组织——全部由天辜之体组成的组织。

  南书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愿意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也许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精神寄托吧。

  为了活命,南书开始修魔,开始琢磨一些诡异凶戾的妖物。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一双戾戾红眸,只觉面目全非。却又觉,这才该是她原本的模样。

  她本该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心狠手辣之人。

  但南书不敢去见陌伊。

  一是为自己的改变而羞耻,二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愧疚,三,是因为灵乱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南书知道那女人的目的是夺走陌伊手中的水相玄澧令。只有这样,她和他们,才有生的希望。

  可她绝不肯伤害陌伊一根毫毛。

  女人笑着保证:“放心,她会好好活着的。”

  南书不信,却也只得相信。事实证明,这个狡诈的女人真的骗了她。

  当陌伊的身体消失在忘川,躲在暗处的南书彻底丧失了理智和良心。

  她开始恨凤倾芸,即便她知道,陌伊的死主要责任并不在凤倾芸。但南书还是控制不了丛生的恨意。

  陌伊为凤倾芸受的每一分苦,都让南书对凤倾芸的恨更深一分。

  无数次,南书想将豢养的东西投到凤倾芸身上,却又止住了。她伤害陌伊爱的人,是不是也是在伤害陌伊?

  南书颓丧地想。

  于是,她到底还是和凤倾芸相安无事了千余年。假若雾林中汐裳没有出现,或许她并不会那么针对凤倾芸。

  南书觉得自己很有自知之明。

  她在人间寻觅千年,她想早些找到陌伊的转世。她有时也妄想陌伊的下一世会不会喜欢自己。

  她很快给了自己否定的答案。

  高傲的天之娇女从不会在她身上浪费一点时间。

  这一点南书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渐渐开始喜欢穿红衣,似乎穿上同样鲜艳的色泽,她就能感受到那个张扬肆意的陌伊。

  可在她做了恶事,伤及无辜后,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又觉得自己玷污了这身红色。

  有时南书也会想,自己此生罪孽如此深重,会不会化作忘川河中的恶灵,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个很适合她的结局。

  永远待在忘川多好,不用受轮回之苦,还有她心心念念的彼岸花相伴。

  所以当南书走下忘川,被一众恶灵撕咬时,她心里还在咒骂着:

  做人时我奈何不了你们,等老娘也成恶灵了再收拾你们!

  不过很可惜,她的一生总是事与愿违。

  她没能成为恶灵。

  就像小时候无法拥有一个和睦的家,年少时等不来心爱之人的一次回眸。

  就像她终其一生摆脱不掉天辜之体的命运,直到死也没人问她一句:

  值得吗?

  为一个不可能的人等待,值得吗?

  为一个虚妄的目标执着,值得吗?

  既然已经杀孽累累,罄竹难书,既然已经决意做一个恶人。

  为什么又没有做到底?

  值得吗?

  对一个如此自私如此不堪的人而言,值得吗?

  南书南书,罪孽难书,心亦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