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于修仙者而言,驭水并非难事。
但他们大多只能以灵力移动水的位置或控制水的形状。
而陌伊的清平调则大有不同。
她将灵力注入笛音,以笛音操控。在笛音中,三千弱水尽化作利刃。利刃出鞘,其威力不下于世间最好的灵剑。
眼下,汐裳立于水柱之上。前襟和后颈都红了一大片,鲜红的血不断向下渗透。
她却似毫无所觉,轻轻闭上眼。
她吹动竹笛,无数水箭从河中冲出,直奔那梼杌而去。
虽不及凤倾芸的四矢连发,其威力亦不可小觑。
水箭精准地射到梼杌身上,随后散落成水珠,在笛音的操控下于空中再度凝结。
梼杌不敌,再次落荒而逃。
汐裳停止了吹奏,与凤倾芸遥遥相望。
她歪歪头:“我方才厉害吗?”
凤倾芸一时晃神:“很是厉害。快下来,我看看你的伤。”
汐裳从水柱上跳下来:“你不说我险些忘了。”
她在河边席地而坐,先设下结界,确保外面之人看不见里面的景象。随后将衣衫向下褪了些许,露出被梼杌划出的伤口。
凤倾芸半蹲在她面前替她处理伤口。
“疼不疼?”
汐裳放软了语气:“疼,疼极了。”
她暗瞟凤倾芸,发觉她的神色立马紧张了。
“忍一忍,我这便给你疗伤。”
汐裳笑着嗯声。
不多时便疗好了伤。看着自己身上完好无损的肌肤,汐裳再一次感慨有灵力就是好。
她正欲穿好衣衫,凤倾芸忽拦住她。
汐裳警惕地看着她伸过来的手:“你做什么?荒郊野岭,青天白日,孤女寡女。”
凤倾芸的手落在了她左肩处的衣衫上,随后缓缓向左拨动。
白皙紧致的肌肤上,骤然出现了一道狰狞的剑痕。
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心底如野火般燃起,烧灼着凤倾芸的心神,她几乎要被焚为灰烬。
罪孽感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她颤抖着抚过汐裳身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仿佛回到了千年前那荒诞的一天。
“凤倾芸!你别走!”一袭红衣的女子快步追上走得飞快的凤倾芸。
陌伊拦住凤倾芸,挡在她身前欲拉她的手。
凤倾芸一把甩开,沉着脸不语。
陌伊缩回手:“你先同我回去,我们好好聊聊。”
凤倾芸冷哼道:“你已经成了我的长嫂,没什么好聊的。”
陌伊急道:“我和凤青琰已经和离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这场婚事我另有目的。”
“这般说,你只是利用我兄长了?利用完便和离,当真符合你一贯的作风。”
“我与他各取所需,各有所图,利用也不过互相利用。我没有对不起他。”
凤倾芸反问道:“那我呢?”
她上前一步:“你会觉得对不起我吗?”
“此事上,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当真有苦衷。”陌伊嗫嚅着,声音很小。
凤倾芸冷笑道:“苦衷?什么苦衷?”
“我欲入凤族禁地寻一秘术,但你知晓,禁地中业火弥漫,我的身份不能擅入。”
凤倾芸觉得很是可笑:“原是如此。是以你便要去嫁我兄长?那秘术竟如斯重要?”
“是,很重要。”
“重要到,你可以不顾我的感受?”
陌伊声音更小了:“我以为……你不会这般在意。”
“我不该在意吗?”凤倾芸气极反笑。
陌伊急忙解释:“我与凤青琰的婚事不过一场交易。我的身心俱是属于你的,我从未想过做对不起你的事。”
凤倾芸嘲讽地笑着:“如今你们的目的都达成了,你便要与我恢复从前吗?”
陌伊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乞求:“不……可以吗?”
凤倾芸抽出手:“不可以。”
“为何?”
陌伊的声音颤抖着,桃花眼里水泽流转,脸上一片湿润,泪水在下颌欲落不落。
“我不想遭人议论。”凤倾芸漠然地看着她。
“你很是在意他们的议论吗?”
“是。”
自小因着白羽之凰的身份,凤倾芸无端承受了数不尽的议论与谩骂。
无论走到何处,她都能听到旁人压低声音的议论。
那些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像是诅咒,永永远远跟随着她。
她挣不脱,抹不去,逃不掉。
她想要干干净净的生活,不受人指摘评论。
陌伊伸手抹了把脸:“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她紧接着道:“我会让所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他们要议论,只管冲着我来。如此,可好?”
她快速说完这些,怯懦地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期待地看向凤倾芸。
心跳得快极了,她迫切地想得到凤倾芸的应允。
“不好。”
随着审判的宣布,陌伊唇角的弧度一点点坍塌。她怔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走丢了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
凤倾芸轻抚着陌伊额间的彼岸花,喃喃道:“陌伊,你当真爱我吗?”
陌伊被她骤然一触,猛地回神,眸中闪烁:“我爱你,凤倾芸。”
凤倾芸笑了声,像是自嘲。
她收回了手。
“我不信。”凤倾芸质问道,“你有苦衷,为何不能告知我?我不能帮你分担吗?你什么也不同我说,便自作主张,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陌伊垂下头,低声道:“……是我不好。”
“我还想问你,凤凰涅槃九死一生。为何我涅槃时见不到你的身影?你就当真不怕,我在业火中灰飞烟灭吗?”
陌伊偏过头不答。
凤倾芸吸了吸鼻子,眼睛黯黯的:“你这一月音讯全无,我想了许多,想到我们初次见面,想到你对我的好和隐瞒。”她惨笑道,“大抵我们真的不合适吧。”
陌伊说不出反驳的话。
璀错谷初识,她一眼识破凤倾芸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伪装。
陌伊知道自己从不是什么好人。
她从来不懂得与他人共情,凡事只求自己舒坦。她又最为高傲,任谁也不能让她多看一眼。
在她与凤倾芸并不相熟时,对她的态度即使算不上恶劣,也不太好。
再后来,她了解凤倾芸,喜欢凤倾芸。
她知道她应该改掉自己的坏毛病,也尽力在改。
但有一处她至今都改不了。
——那就是凡事她习惯了自己做主。
她自小没有父母家人,于是面临抉择时,没有人会向她提意见,她也不知道还需要,还可以和别人商量。
所以当凤青琰向她递出了橄榄枝,当她权衡利弊发现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她应了。
陌伊不是不知道凤倾芸会生气难过。但她不知道凤倾芸气的是自己不与她商议。
陌伊说:“对不起。”
凤倾芸仰头,似是释然了:“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我身份修为天差地别,我本就不该过多奢望。细算之下,你不欠我,我却欠你。”
“你不欠我的。”
凤倾芸不理她。
她召出了井仪银弓,随后念咒化为长剑,右手执剑,剑尖直指自己的胸口。
“今日我便还了欠你的一切,此剑落下,过往万千,就此作罢。”
陌伊安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面上表情变也不变,像是失了魂魄的躯壳,亦或是没有生命的偶人,面如死灰,一副什么都不在乎了的样子。
即便凤倾芸的剑尖下一刻便会刺入自己的心口,陌伊也没有任何想要阻止的意思。
——她甚至低下了头,看都不看。
凤倾芸心凉得彻底。
陌伊说爱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她。
陌伊说爱她,可全然不在意她的死活。
“你我二人,从此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说着,她将长剑一把刺入了自己的左胸口。
长剑入体,她只感觉到冰寒入骨。
却无一丝痛觉。
她不可置信地拔出剑。一滴血也没流,伤口转瞬愈合。
万分不解之时,她忽瞥见陌伊的衣摆有鲜红的液体滴下。
血融入雪中,满地苦楚。
红衣遮掩了血迹,细看之下才能发觉,血正源源不断从陌伊的左胸流出。
她还是那副模样。
见此,她也只是微微低了头,淡淡地看一眼。
凤倾芸雷劈一般木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不知这么安静了多久,陌伊开了口,声音颤抖得厉害:“好,我们就这般,恩断义绝,再无……再无瓜葛。”
她说完转身就走。变故来得太快,凤倾芸不知是怎么回事,却下意识拽住了她的衣袖。
分明凤倾芸未用多大力气,陌伊却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倒下。
凤倾芸立即双臂垫在她身后,随她一并摔倒在地。
陌伊咬牙一把推开她,以手撑地欲自己站起来,可没有一丁点力气,再度摔在地上。
凤倾芸迅速去扶她,眼光扫过她的手时,发觉她腕上隐有伤痕。
她一把抓过陌伊的手臂,拂起衣袖,入目,便是遍布肌肤的烧伤。
业火所伤。
凤倾芸突然明白了什么。
没有半点苦痛伤痕的涅槃。
避而不见的陌伊。
失传已久的易儡禁术。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凤倾芸浑身颤抖起来,冷得彻骨。
陌伊强撑着甩开她,靠着所剩无几的气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天高路远,日后不必再见。”她如是说道,蓄满了泪水的双眸中满是抗拒。
凤倾芸狼狈地爬起来,抓住了她的衣角。
来不及说什么,陌伊便消失在原地。
凤倾芸慢慢松开颤抖着的紧握的手。
空无一物。
群玉山上白茫茫的一片,与多年前的荒山未有区别。
凤倾芸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她的指节缩了缩,而后紧紧攥成拳。
高傲的彼岸花曾在她身边炽热地盛放。如今她走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她不会再回来了。
大梦一场,终究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