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毒辣。
陆迢绕着操场跑圈。
大概四五圈, 窗前一直观望的人,才从楼上下来。
商楠给她递了瓶水。
“不用。”陆迢哑着嗓子,眉眼敛起,目视前方。
商楠没说话, 把水放在地上就走了, 很快瓶身上的冰雾便化了满地。
她走到吸烟区, 下意识去摸口袋,手机倏地震了下。
拿出来一看,是白黎。
白黎「陆迢怎么样了?」
商楠眉心微拢「在跑步」
白黎很快回过来一个问号「?」
商楠「我给她冰水了, 渴了会喝的」
正要点发送, 看着那个问号, 却又收回手来, 又在后面加了两个字——「没事」
然后回过去。
食堂这边——
白黎把手机递给冉宁,声音尽可能放轻放低——
“商楠说陆迢在跑步,应该是训练, 你知道的呀...像她们这种搞救援的肯定和开客机的不一样,一天到晚都是训练, 你放心好了, 我已经跟商楠叮嘱过了,她会看着陆迢的, 你不放心谁, 也该放心她。”
冉宁把手机还给白黎, 扯了扯嘴角冲她笑:“嗯。”
笑的很勉强, 看的白黎心头发酸,伸手握住冉宁的胳膊, 想劝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怔怔地盯着她望半天, 到最后竟被冉宁反握住宽慰——
“好了,我没事儿,今天这样的情况,我早有心理准备,外婆外公他们年纪大了,虽说不是什么封建的大家长,可也没开明到...开明到...对这样的事情完全接受——”
她顿了下“我想了...不要紧,只要我和陆迢足够坚定,他们不可能一直反对的,他们只是不了解陆迢,如果他们知道陆迢有多好,一定会改观的。”
“肯定会的!你看我当初我多讨厌陆迢啊,现在我真觉得她特别好!要不是你们俩青梅竹马,我高低也得跟你来个公平竞争!”
冉宁笑出声:“你说真的?”
“呃...”
“不用安慰我了,我没事儿。”冉宁抿了抿嘴,目光瞥向一处,再收回视线时,淡淡的声音从口中流出“出柜嘛,哪有那么简单,更何况我这样的性格...可能我伪装的太好了,让外婆觉得我是个乖孩子。”
冉宁性格内敛,不外露,学生时代的思想就比同龄人要成熟,再加上她是被张素宁半途中接来华清的,没有自小养在身边,或多或少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感觉,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外公外婆对她不好,而是太好了,好到不真实。
刚来的头一年,哪怕这顿饭少吃了两口菜,外公外婆都会忧虑,生怕苛待自己,印象里两个老人连一句大声点儿的话,都没和自己说过。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待自己真心好,冉宁能怎么会不明白,渐渐地她从寄人篱下的错觉中脱身,慢慢往张素宁跟冉峰引导的路上行走,她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从没让老人失望过,久而久之她成了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没有任性过,不代表不想任性,只是冉宁太渴望被认可了,太害怕被抛弃,初三那一年的经历,到现在还是会记起,曾经的同学踩着自己的头,剪自己头发,骂自己是杀人犯的孩子,那时候在南武,家里有爷爷奶奶还有姑姑,可回家的时候,却听见他们说...志伟现在进去了,这孩子大家都有份要养,我们两个老的拿钱,你这个做姑姑的也得拿...姑姑很为难说回去跟姑父商量,之后姑姑就很长时间都没再来过了。
冉宁很平静,仿佛一个旁观者,回忆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过往。
他们谁都没说不要自己,但也没说要自己,冉宁相信爷爷奶奶和姑姑,他们是爱自己的,只是养一个孩子不光是有爱就可以,金钱精力任何一样比爱都重要,所以外婆来接她,她就走了,改名字也愿意,以至于后来和苏家渐行渐远,哪怕是去迁冉雯的坟,冉宁都能做到极度理智。
也许是见过人性的恶,所以冉宁骨子里就不愿意相信善。
她趋利避害,思量求衡,外婆喜欢她听话,自己就听话,喜欢她成绩优异,那自己就成绩优异,乖顺仿佛成了理所当然,她这么多年扯着这根救命稻草,就这么一步步在泥潭里打滚。
其实...冉宁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
她做的事情都是外公外婆希望她做的,为她好,也对她好,可只有冉宁自己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独跟寂寞是如何吞噬她的。
“白黎,我逃过课。”
“我知道。”
“...”
“高一下学期,两节生物课。”
冉宁愣住,诧异道:“你怎么会知道?”
白黎放下筷子,餐盘里的白米饭黏唧唧的和黑芝麻搅在一起,紧接着一个独属于死党闺蜜之间才会有的表情露出,好看的弧度在唇边扬起——
“你去的那家网吧是郑峥他家开的。”
“郑峥?”
“四班的。”
冉宁基本不和外班人打交道,自然不知道他是谁。
“你呀,被人看见了都不知道,郑峥问我借英语册子,偷偷和我说的。”
“那...那老师...”
“问了啊,我说你肚子疼去医院了。”
冉宁恍然大悟,难怪第二天自己来上课的时候,生物老师还问自己,身体好一点了没?
原来是这样。
白黎抱着胳膊,微微扬起头,轻叹道:“人无完人,谁能保证这一路走来,一点错都不犯?乖巧怎么了?你懂事听话,难道不应该吗?有多少人一辈子到头,都学不会懂事两字,你提前会了这些,怎么反倒成了自责羞愧的把柄?外婆对你好,不让老人担心,这有什么问题吗?我完全不觉得你这是趋利避害,相反如果我有一天做祖母,见到我的孙女这样,我只会欣慰。”
看着对面人瘦了一圈的脸颊,白黎的声音又柔和下来——
“你想哭吗?想哭就哭吧,咱们这么多年好朋友,在我面前你不用强撑。”
静默一瞬。
“我不想哭,我只是很后悔,后悔当初和她分手。”
冉宁说的是实话,摩挲着手指,拧起眉——
九年,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九年?
“你有疯狂的时候吗?”
白黎:“你指什么?”
冉宁微笑,深黑的眼珠,透着执着——
“爱一个人。”
...
某个相识后的傍晚——
远处的晚霞尽散,昏黄的灯光下,一条铺满鹅暖石的小道,并肩走着两个穿校服背书包的女生。
互相依偎,偷偷牵手。
青春羞涩,爱情如梦。
...
难是吧?
那爱吗?
爱。
还难吗?
不难了。
...
...
那一边,陆迢跑完圈回宿舍,洗完澡出来时,商楠也刚好回来。
手里拎着饭,放她在桌上。
陆迢正擦头,说了声谢,毛巾随便往栏杆上一搭,坐下就开吃。
吃两口,忽然停下,扭头问了句:“陶师傅回来了?”
商楠把书往肚子上一扣,撑起身子看她,轻笑了下:“你这嘴够叼的,还能吃出来谁做的,我以为你怎么着得味觉失灵几天吧~”
“那倒不至于。”陆迢吃的贼快,几勺子下去,饭盒空了一半。
她体质好,身体棒,平常又爱锻炼,这几天别说不舒服,就是连个喷嚏她都没打过。
陆迢觉得自己没心没肺,一到半夜就摸额头,昨天到处找体温计,大半夜一个人光着脚在宿舍里窸窸窣窣,商楠睡觉轻,稍微有点动静就醒,眯着眼往床铺下面瞧——
大半夜不睡觉,你干什么呢?
陆迢:找体温计,我好像发烧了。
商楠爬下床铺,打开灯,然后从桌子上的收纳箱里拿出一个体温枪,对这人的额头哔了声——
36.7度,没烧啊。
陆迢:那我怎么这么热啊?
商楠看着她,这人眼圈发青,下巴颌儿尖的都能戳人,默默叹了声气,转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扣了一粒软糖给她。
吃吧,吃完赶紧睡。
退烧药?
褪黑素。
商楠知道,她不是没心没肺,她是心思太重。
这会儿见她不知饱饥,吃完了卤肉饭,又把饼干袋撕开。
商楠忍不住了,一个空水瓶子砸过去,然后哐哐两声从床铺跳下来,不等陆迢回过神儿,就把这家伙手里的饼干抢过来,扔到自己铺上去了。
“你干嘛!”
“你干嘛!”
商楠毕竟要比长陆迢两岁,亦师亦友的关系,让陆迢对她的话,多少是肯定听的。
她也知道自己有点过了,但她也不想...就是觉得好像吃不饱,一份饭吃完,想要再吃,嘴只要停下来,她整个人就很空...很虚,好像低糖一样。
商楠盯着她看了几秒,掏了根烟扔给她,还把火也送到她眼前。
陆迢顺势衔住,莫名其妙就抽起烟来。
越想越不对,这时候商楠不应该说点什么吗?递烟是个什么鬼?
商楠也不看她,背着身就站在旁边,像是在等什么似的。
就在陆迢不明所以的时候,胸中突然涌上一股恶心劲儿,鼓了鼓嘴,想忍、没忍住,扔了烟扭头就往卫生间冲。
商楠很淡定,捡起烟头扔进灌了水的红牛罐里,然后等一阵冲水声响起,她才慢慢悠悠的走去卫生间,问了句——
“舒服了吗?”
陆迢捂着肚子,刚刚吃的全吐完了。
1.胃肠道内的食物没有及时消化和吸收,抽烟会刺激胃部,诱发恶心、呕吐等症状。
陆迢不抽烟,不是老烟枪,这样刺激肯定受不了。
不想不舒坦吗?不是难受吗?那就干脆难受到底。
商楠蹙着眉,眸光凌厉——
“又不是分手,你这儿要死要活干什么?”
“我没。”
话落,商楠一拳头捣她背上:“你要是这样,那我就只能跟冉宁打电话了。”
“别!”陆迢怂了“别给她打。”
“出来!”
商楠坐在椅子上,陆迢漱了漱口出来。
她脸上都是水,抽了几张纸,团在手里乱擦。
过了会儿,就听商楠问:“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商楠还是比较了解她的,一针见血直戳要害。
陆迢低头不语。
商楠:“知道你难受,可你差不多得了,冉宁不比你难受,家里要周旋老人,家外面还得哄着你,就怕你心里难受,专门嘱托白黎让我看着你,结果呢...你就这样?”
陆迢搓了搓颊骨,喉间滚动——
“我们一个星期没见了,我...我有点受不了...”
“就为这个?”
“嗯。”
“没别的了?”
“...”
陆迢没说话,其实她也不用说,她有多颓,商楠是看着过来的。
“你是怕分手吧?”
一句话,陆迢的伪装被轻松戳破,就好像一个涨到极致的气球,瞬间爆炸,可就算爆了,她也不能吭气,得忍着,让它在心里爆,哪怕扎伤自己。
沉默许久,陆迢才从鼻腔里艰难的发出一个单音节——
“嗯。”
商楠点头,表示理解,这和平常集训不同,这种思念是能要命的,尤其对于陆迢...她把冉宁是融进骨子里爱的那种。
失去所有都不要紧,只要冉宁在,那一切都还在。
商楠拍了下她的肩头,扬着声——
“那就去见她吧,见一面就好了。”
“不好吧,她要回家,而且她外公外婆还没同意,我这样...”
“你是傻子吧?”商楠满眼嫌弃,笑出声道:“你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不也偷偷背着大人,什么时候光明正大过,现在就不行了?”
陆迢瞪眼:“对哦!”
商楠看了眼腕表:“还有六个小时。”
陆迢:“什么?”
商楠捏捏眼角,无奈:“下班啊。”
——
夜黑风高,月残星疏。
临时加的两台手术,等做完下班,已经是夜里两点多,这个点冉宁不打算回去了,准备在办公室里凑合。
就听手机响,冉宁一低头,猛地站起身。
对面正在写病历同事:“怎么了?”
冉宁:“没,我出去一下。”
刚走出住院部门口,站在台阶上的人就冲过来。
陆迢拉住冉宁的胳膊,直接把人塞进车里。
冉宁揪住她的衣服,不等陆迢说话,张嘴就咬过去,急急的喘着——
“你怎么来了?”
“太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