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笙笙一路走出天牢, 看到外面被蒙汗药迷晕的守卫,先是停留了一瞬,随后转过身看向空旷而黑漆漆的天牢甬道内。
她其实也是舍不得的。
当时黎幼薇没有听进去的, 陆笙笙全都记得的。
当时宋音尘对黎幼薇说过,若是恨比爱更容易解决问题、也不会留下亏欠的话, 她宁愿让恨意长留。
若是面对黎幼薇呢。
陆笙笙也想让恨代替爱。
这样起码黎幼薇可以不用夹带着对自己的私情, 去坦坦荡荡的保护她的门派、守护她的修真界, 不必迁就自己。
泪水从陆笙笙的眼角滑落,吴七娘走到她的跟前, 安慰着她说道:
“陆大人怎么哭了。”
“你看错了。”
陆笙笙见到有人来,倔强地偏过头,抹掉眼角的泪痕, 故作镇定地回应着:“没什么, 走吧。”
……
天牢内。
陆笙笙的话在黎幼薇的耳边反复隆隆作响。
之前陆笙笙向自己说过的,永远不会修习邪术。可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尔反尔。她想不通。
她大脑一片混沌,孑然一身走出了药王谷。
那一晚, 陆笙笙再次回到了清风派, 这一次,她主动找到荼芜。
陆笙笙依旧是那身苍龙七宿的祭祀袍, 一见到荼芜, 陆笙笙直接拔出腰间的软剑,对准了荼芜的咽喉。
荼芜早早预判到陆笙笙的行为, 侧身避过,她打量着陆笙笙身上的这副身祭祀服, 冷嘲热讽地说道:
“好久不见, 这是又找到下家了?”
陆笙笙目光冰冷:“我想当魔教教主。”
听到这句话,荼芜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她的身形一顿,似乎并没有意料到。
在荼芜和宋音尘的灌输下,黎幼薇不是很反感让陆笙笙当魔教教主的吗?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几招下来,陆笙笙的剑已经横在荼芜颈边,继续说道:“荧惑之心我不想给你。但是你的荧惑之心,我也想要。”
但是现在是在清风派,量陆笙笙如何去做,也不可能对自己下狠手。
荼芜推开软剑,冷笑道:“你倒是不怕庄堂主和宋堂主找你的事端。”
“不劳你费心。”
陆笙笙回答:“这一点还要多谢了宋音尘,若非她当时趁人之危将阴煞之气都传给我,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和你比肩。”
当时在海底神宫,宋音尘或许是想摆脱魔教教主的魔咒,从而去寻找封印在海底的曲清黎的尸骨,才将阴煞之气刻意地传给陆笙笙。
荼芜荒唐地笑了起来,此时金蟾奴赶到,他指尖凝聚一团蓝黑的光芒,朝陆笙笙的胸口而攻,手中的毒药瓶方要打开,便被陆笙笙一掌击打在地。
金蟾的左臂也被十三娘一根毒针刺伤。
荼芜见形势不好,手中的短刀从腰间取出,朝着陆笙笙的心口刺去。
她的速度极快。
下一刻鲜血飞溅,荼芜捂住自己的左眼,痛苦地跪地。
陆笙笙抹掉刀尖上的血渍,她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荧惑之石,冷冷地说道:
“事先通知过你了。没有防备是你的原因。”
当初若非她告知林疏雪巫咸族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引发这么大的祸端。
但荼芜用仅剩一只无缺的眼睛看向陆笙笙,阴恻恻的笑声传来:
“你以为这样你就得逞了?嘻嘻嘻。”
不知道为什么,陆笙笙总是觉得,事情应该没那么轻易就顺理成章。
不日,清风派便传来消息,和池昭缨猜测的一样,陆笙笙已经上任新任魔教教主,的确是给了黎幼薇当头一棒。
虽然有新的魔教教主上任,这件事也并不稀奇,但是黎幼薇还是把自己反锁在屋内,整日闭门不出。
纵是韫玉破天荒地想闻鸡起舞,拿起剑求着黎幼薇教她两招了,可黎幼薇还是饭也茶饭不思,整日面壁。
即便这几日她感觉功力大增,不知道是前几日掌门送来的丹药的作用,还是自身的原因,她依旧开心不起来。
韫玉叩门:“师父。您老人家开开门,人不吃饭是会饿死的。师父呀,跟大家一起说说呗。”
喊了两个时辰了,韫玉说的口干舌燥、肚中饥肠辘辘,她最后坐在黎幼薇门前,索性不喊了。
韫玉见到前来送饭的万桃红,顿时眼冒金光。
这不是瞌睡的时候送枕头嘛!
她顺手从盘子中取出一个馒头叼在嘴里,饥饿的胃部方才得到缓解,随后她看着目瞪口呆的万桃红,十分不在意地说道:
“万姐姐,说真的,我感觉师父也疯了。”
万桃红摇头:“你年纪还小。自然是不懂得其中原由。”
万桃红又拿了一只馒头。
这拿馒头的速度也太快了,万桃红都没能看得清她的动作。
“这……就是内卷吗?”
同样不学无术的万桃红盯着她手中看了一半的剑术书,又看了一眼熬得眼眶发黑的韫玉。
这不负堂大抵是没有正常人了。
……
是夜,黎幼薇盯着窗边的明月,目光凛凛。忽有一道身影从窗边掠过,背影让黎幼薇熟悉又陌生。
是陆笙笙。
“师姐。”陆笙笙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想念。
黎幼薇坐在桌前,天上玉盘月白如水,倒映在清淡的茶面上,萦绕着的茶雾更为苦涩。
偌大的不负堂内,只剩下黎幼薇一人。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惊讶,似乎像是意料好了一样,语调平稳地说道:
“你回来了。”
陆笙笙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什么。
黎幼薇盘膝而坐,她慢悠悠地给放凉的茶水续满了热水,看着在碗底的茶叶上上下下的沉浮,继续说道:
“消失了这么久,我倒是以为你不想回来了。”
一枚玉佩放在了黎幼薇桌上,正是那日在药王谷,黎幼薇被偷的那块。
黎幼薇依旧无动于衷。
陆笙笙沉吟片刻:“我之前说的话言重了。”
黎幼薇能涉险一次又一次的去救自己,当时又替陆笙笙挨了那么多鞭子,黎幼薇还是在意自己。
虽然说“恨”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是陆笙笙多少还是舍不得。
“没有言重,”黎幼薇昂起头,对上陆笙笙的双眸,清风掠起她鬓边的发丝,“家国世仇,的确是比不过儿女情长的。”
陆笙笙又问:“师姐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黎幼薇回答道:“已经决定了,我没有必要再问你。你走了便是。你也知道,从一开始接触你,我也有其他的目的。”
每一次刺杀和心软,陆笙笙怎么会没有防备呢。
月色在黎幼薇的眉间镀上一层寒霜,陆笙笙这才好好观察起黎幼薇,她的柳眉细又平整,虽然显得病恹,但又莫名给人一种疏离之感。
只是平日里,黎幼薇总是对陆笙笙温柔以待,陆笙笙从来没有发觉。
看起来,师姐应当是生气了。
“我回来想央求师姐一件事,”陆笙笙靠近一步,朝着黎幼薇递过手,问道,“我想让师姐跟我去天魔谷。不知道可不可以……”
阴翳下,陆笙笙眉心处的心魔印愈发清晰明了。
这一回不似往昔,黎幼薇只是盯着她递过来的手,并没有移动半步。
“前几日,你和荼芜有过争执吧。”
萧瑟的风吹起她的衣摆,黎幼薇双眸冷冷地注视着陆笙笙,瞥见她颈间的荧惑之石,又问道:
“其余的四颗魂钉,你也自己拔掉了?”
是为了让荧惑之力发挥到极致吧。
陆笙笙缄默。
一枚一枚的,从愈合了十年的背骨上拔掉,应该会很痛吧。
她记得,陆笙笙明明那么喜欢吃甜食,应该是怕疼的吧,只是从来不会说而已。
想到这里,黎幼薇有些恍神,心也微微一软。
她的语气温和了许多:“现在推举我是护法,我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跟你回去,便是乱法违纪。到时候你也会自身难保。”
陆笙笙走上前一步:“我护着师姐,没人敢动师姐的。师姐也说过,只要足够强大,没人会欺负我们,就像是前几日除邪祟。”
还是太天真了。黎幼薇想道。
黎幼薇换了个腿不拘束地盘坐,手指摩挲着如羊脂的玉佩,说道:
“你想过没有,唾沫星子太多是会压死人的,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陆笙笙一噎。
“现在收到非议的是师父和你。这点不错。可如果连这个都在师父的设想之内呢。”
黎幼薇抬眸望着她,揣测道:“师父向来处世圆滑。万一她能想到一个方法,利用你来保全她自己,彼时成为众矢之的的只有你。该怎么办。”
她继续道:“到时候,整个修真界都前来征讨你。你殚精竭虑想复仇的人,却利用你逍遥在外。那时候的你你,就不会后悔为什么不回到原来的处境么?”
但其实,陆笙笙并没有想过那么多,也没有想过林疏雪到底想过什么歪七扭八的办法。
本来一句“我只是想带师姐走”,还是停悬在陆笙笙的嘴边,最终咽进了肚中。
陆笙笙抬起手,却又不甘心的放下。
师姐,你是恨我的吧,畏惧我的吧。
背对月光的阴翳中,黎幼薇看不到陆笙笙眼中的失望与懊悔。
她知道,她们之间应该是最后一次如此和平的见面了。再往后的日子,见上一面弥足珍贵。
苍天千不该,万不该,让她们正邪两立。
“我知道了。”半晌,陆笙笙回答道。
声音轻的好像鸿毛掠水面,不带有一丝痕迹。
同样的,陆笙笙离开的悄无声息。
从始至终黎幼薇都没触碰桌上添了又续的茶,也没有分给陆笙笙背影一个回眸。
明明之前想过让陆笙笙成为正派的。
是自己没有听从师父的话,将她在除掉水祟的时候了结,她当时天真的认为,陆笙笙不会走到那个境地。
所以,一定是自己做错了哪一步,可到底是哪一步出了疏忽,才导致陆笙笙步入这个境地。
黎幼薇想不通。
次日,池昭缨借着约黎幼薇下棋之名,将黎幼薇单独约了出来。
奇怪的是,地点竟是陆笙笙的寝舍门前。
但由于池昭缨是住在陆笙笙的上一层,黎幼薇并没有在意,也不好拒绝,还是赴约去了。
说明事情原委后,池昭缨在棋盘上下了一枚白色棋子,言简意赅地说道:
“陆笙笙修邪术的事情已经证实,宋堂主始终没有当面讲明。好在你现在是在领事堂,不用因此牵连。”
但是黎幼薇并不擅长下棋。
黎幼薇看着被白色棋子围得水泄不通的棋局,心事也被扑朔迷离的现状堵得心烦意乱:
“我不怕被牵连。我只是想不通。”
“原来我知道她会入魔,我当时信誓旦旦地认为,我会能救下她就没有杀了她,后来,我觉得我还是没能做到不让她入魔。现在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我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发展成预期的样子。”
自己死了不算什么。
可若是自己死后,陆笙笙该怎么办?
黎幼薇痛苦地抱紧头,眉头久久未曾舒展:“如果到时候,她因为宋音尘而大开杀戒的话,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池昭缨抬眸:“宋音尘……?”
黎幼薇摇摇头,搪塞的将这个话题绕过。
“这个暂且不提。”
但池昭缨也并没有执意纠缠这个话题,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道:
“当时黎同砚应当是骗我的吧,你和荼芜和陆笙笙,和宋堂主都一样,是另一个世界来的吧,对不对?”
她都知道了?
黎幼薇震惊地抬起头。
池昭缨的双手交叉,俨然还是那副端庄的姿态:
“其实早早就察觉了。那日你对这枚戒指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这里是一个既定的世界。但是,你们都以为自己能改变结局。”
一向不谙风月的池昭缨忽然问道:“你……也是喜欢她的吧。”
黎幼薇有些逃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池昭缨依旧是一副严肃的模样,道:“如果是肯定的回答,有一件事情我需要告诉你。”
池昭缨却没有先行告知事情,而是反问道:“对了,最近你有没有感觉到异样?比如性格、感知,甚至是修为。”
在黎幼薇思忖的时候,下一秒,池昭缨竟然忽然一掌朝着黎幼薇的肩胛骨击去,黎幼薇下意识地挡格,而不是闪避。
怎么一言不合就开打啊,斩情堂的首席大弟子要是这么打下去,自己岂不是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昭缨你这是做什么?”黎幼薇有些措不及防。
池昭缨认真地分析道:“嗯,反应快了许多。来,再看招。”
接连几招下来,黎幼薇竟然都能统统接下,而在池昭缨一个横腿扫过,黎幼薇却并没有躲闪及,竟然下意识地从袖中拿出空白的灵符。
池昭缨分立另外一侧,连黎幼薇一懵。
对啊,拿出灵符有什么用?又不是除掉邪祟。
黎幼薇又将刚才的行为重复了一遍。
但是细细想来,怎么方才的招式那么像是师父使用傀儡丝时候的动作?但挡格和判断力很像是陆笙笙。
难道是相处久了,潜移默化就学会了?
黎幼薇“嘶”了一声,又比划起来,感叹道:“不应该啊……”
明明自己资质平平,不是看了就会的人。何况自己只对剑术和阵法感冒,其余的武功并不擅长,尤其拳法。
池昭缨的手搭在黎幼薇的小臂的脉上:
“灵气紊乱,至少三道灵力在你的体内紊乱,按道理来说,这样是修不成武功的,甚至会搅断你的经脉,但你却有突破元婴的资质。”
她再次拈起红线:“如果我说的都是对的话,她之所以要修习邪术,并非是想入魔。”
池昭缨捡起落在地上的血玉,将其放在掌心:
“我也去过禁书阁,这些都是铸造活人甬的材料,尤其这枚血玉是用人血滋润,或许,是她在前几世复活的你。”
“但是这三道运转的灵力,证明又不止一个人复活的你,你体内的灵力,明明紊乱,却正好相互抵消副作用,正好在你体内运转。”
池昭缨看向支离残缺的血红线,继续揣测道:
“但是坏就坏在,不知什么时候,为了复活你的这个活人甬坏了。”
黎幼薇呆滞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