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寒凛冽, 雪厚厚地压着花枝,梅花上自然也叠了一层霜。香气充盈庭院,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落, 地上已然有了些纯白的积雪。
送走最后一波宾客, 南塘走到灵堂前, 垂着眼帘, 径直跪了下去。
站在前方的男人没有回头,他背着手, 身形仍旧高大, 却让人无端生出一种油尽灯枯的错觉。
雪粒子斜斜刮过面颊, 只留下一点湿润, 很快被风吹干,消失无痕。
两人都没有说话,在沉默中,时间一点点被拉长。
半个多月前, 一架飞机横跨大西洋,落地洛塔沙,此时正是万中无一的好天气, 她即将要见到阔别多年的母亲,可南塘的心中仍旧轻松不起来。
她是被绑上飞机的,绳索绑不了的, 用道德与思念去绑, 踏上这片与B市截然不同的土地, 一颗心却无止境地下垂。
当天晚上,南塘见到了宋如双。
宋如双瘦了许多, 然而看向南塘时,眼睛仍是温柔, 她坐在轮椅上,毯子盖着她的双腿,手腕瘦的嶙峋,向她招了招。
“塘塘。”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脸颊,怀念有之,眷恋有之,宋如双语调轻轻的,像清晨沾染在栀子花上摇摇欲坠的露水,“好久不见,你长得这么大了啊。”
南塘蹲在母亲身旁,抬起脸,任由她一点一点摸过她的眉眼。
“妈妈。”
她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叫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词,如同雏鸟回巢。
那只手顿在了她的眉梢,宋如双呼吸微乱,她俯身,紧紧抱住了她。
宋如双的身体状态已然不大好了,那日强撑着去接南塘,也不过是出门几步路,回来后就有些喘不上气。
她也许撑不了多久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事实,南塘亦然。曾在某个灯光将熄的夜晚,她无意间于门缝中窥见父亲落在母亲额角轻柔的吻,他抚平她的鬓发,一向坚强又铁血手腕的父亲,自通红的眼眶中落下了软弱的泪。
宋如双越来越长时间的昏睡下去,清醒的时候不过几小时。某日,她的心跳骤然停摆,时刻守着的佣人最先敏锐地发现,随后一声尖叫划破夜空,各种语言混乱地混杂,在这个浓墨一般的夜晚,南塘亲手将她送入了病房。
这是多么不详的一个预兆。南塘耗费时日,不停地守,悬在头顶的生命倒计时从不曾停下,难捱时,她一遍遍回想起在这个地球另一端的人,想她过的是否还好?会不会,有一点思念她?
但大概,她更会怪自己不告而别,没有她陪在她身边,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伤心难过的时候,是自己擦干眼泪,还是有谁会陪在她身边。
无数次,南塘想要回拨那个熟稔至极的电话号码,想叫出那个深刻到骨髓的名字,在拨号盘上的手停顿良久,却无力垂下。
号码更换,手机被监听,父亲隐约警告的眼神,母亲病的快要死,南塘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一个人,两份为难。
她想,苗苗,就这一次,你等一等我,下次见面,不管她如何生气斥责,她都不会走了。
理智却在那个夜晚被打破。一个陌生的号码远跨重洋发来一条短信,另一个噩耗接踵而来,南塘如遭重击,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有一个念头叫嚣着,她要去见她。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也好。
可是,妈妈......
“塘塘。”
南塘手下意识一颤,她抬起头,宋如双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她的神色虚弱,眼神却依旧柔柔的,像平和的水波,平等无私地接纳每一个人。
她这一辈子,都是好脾气,说话永远轻言细语,没有和谁闹过不愉快。而她生下来的南塘,有一双与她如出一辙的温柔眼睛。
宋如双竟然有了些力气,让她抓住了女儿的手,唇瓣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些什么。
南塘反握住了她,侧耳去听,宋如双问,“塘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宋如双的眼睛轻轻眨了眨,“这些日子,妈妈清醒的时候虽然少,但能看得出来,你还有牵挂的事情,对吗?”
南塘沉默了,她望向母亲,话在嗓子眼,却哑火。
她该怎么说,担忧您的身体,想念遥远的爱人,她不是万能的,人心肉长,她也会忧虑明天,只是她习惯性不表露。
但她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哪怕那么多年不见,可是母女连心,宋如双看她一眼,就足够明白她伪装下的心神不宁。
“妈妈一直都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你懂是非,明善恶,无论你做什么,都可以告诉妈妈。”宋如双捏了捏她的手心,“妈妈永远都支持你。”
南塘喉咙微动,她犹豫了一下,垂下了眼帘,“我有思念的人。”
短短几个字,容纳了许多情愫。宋如双的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我们塘塘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了。”
她笑着拍了拍南塘的手,她的神色中焕发出一种全然的生机,连声音带着鼓舞人心的坚定,“有想念的人就去见,不要留下遗憾。”
下一秒,她松开了南塘的手,放任她的孩子前往更广阔的天空。
南塘怔怔地看着她,“妈妈,我......”
宋如双摇了摇头,微笑着说,“妈妈等你回来。”
——
飞机飞越万里高空,直抵B市机场。在B市第一人民医院,南塘看到了桑苗。
她还在昏睡,眼睛紧紧地闭着,罗夫人陪在她的身边,正看着点滴。
南塘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目光贪恋地描摹床上人的眉眼,许久不见,她攥紧了手指,竭力克制想要冲进去的冲动。
到最后,她只是无声地枯站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算不清多久,在罗夫人看过来的下一秒,南塘背过了身去。
她带着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隐忍的眼睛。
鸦羽一般的睫毛垂了下去,她闭了闭眼,盖住了眼中汹涌的神色。
有路过的人奇怪地看着这个形容怪异的人,她没有去理。半晌,南塘转身,往来时的路走,步履缓慢,背却仍旧挺得笔直,像一棵冬日里的青松。
呼吸牵着着心脏发疼,最怕触手可及,却又相隔那么远。
闻名遐迩的大通寺,平日里总是人潮涌动,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却香火稀少。南塘从不信神佛,可这一次,站在崎岖的台阶之前,她三步一叩,沉默寡言地为她求来了一生平安。
“施主所求何物?”
山顶之上,慈眉善目的老僧望着她,南塘看着手中的平安锁,轻声道,“唯愿所爱之人幸福安康。”
她拿着平安锁,思虑再三,只身前往另一个城市,自那里寄出快递,迂回宛转地递交给王霏霏,由她再交桑苗。全程共花费一天零五个小时,她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她回来过,步伐曾踏足过爱人病房外的方寸之地。
当晚,飞机再度起飞。一日来回,不眠不休,时间挤得够紧,南塘以为她可以再次回到妈妈的身边。
昼夜一点点交替变化,与此同时,在大洋彼岸的洛塔沙岛,病房内,心脏检测仪发出了尖锐的长鸣。
宋如双悄然病逝,孤孤单单,身边没有陪着任何人。
她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照亮了女儿回家的路。从此,无论天南地北,有星星的地方,就有家。
宋如双,这一生病痛折磨,步伐蹒跚。从B市到洛塔沙,从此开始漫长无涯的思乡。
可是至死,她都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
葬礼办了三天三夜,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得知母亲死讯的那一刻,世界天旋地转。
她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她回来,原来那一刻的容光焕发,用另一个词语形容叫做回光返照。
宋如双忍着病痛,亲手推着她远离了自己的死亡,给南峰和留下的信写道,最后一段日子,她过的很幸福,本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她也见到了,此生了无遗憾。
“只是塘塘的性格有些沉闷,委屈总是不说。小女孩该开心些,你不要总给她太多压力,女儿要做什么,你就让她放开手脚去做,她要是不想继承家业,你也不要勉强。”
是的,在妈妈眼里,临近二十二岁的南塘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不长的篇幅,通篇叮嘱南塘的笔墨占了大半,只在最后交代,她这一生漂泊海外,苟延残喘,唯一的愿望便是落叶归根,让南峰和将她的骨灰带回国内,埋在她的家乡,就算是回家了。
在后堂,南峰和眼眶通红,红血丝遍布眼眶,他让南塘跪下,问她,“你怎么对得起你妈妈?”
二十鞭,鞭鞭狠绝。冰天雪地里,南塘一声不吭,背挺得直直的,血色浸透薄薄的单衣。
寒冷与疼痛一齐袭来,南塘唇色发白,硬生生地扛着。她明白,这二十鞭,一罚她弃母亲生死不顾,未曾守在她床前陪她到最后;二罚她不可救药地爱上与她同一性别的人,此生绝无可能按照南峰和的设想结婚生子,可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南峰和究竟还是将宋如双的话听了进去,这二十鞭,是为赎罪,此后,固执守旧如他,也将遵循宋如双的遗愿,不再勉强。
鞭刑结束,南峰和丢了手里的鞭子,他背着南塘,望向远处的苍穹,向来严肃的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有咸涩的液体从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滑落,如双,人世百年,终于只剩下一个他空守岁月。
从此春花黯淡,四季停止流转。他心作朽木,无边苦涩。
可心中再怎样惊涛骇浪,悲痛欲绝,南峰和都不敢让他人窥见丝毫,哪怕是亲人,哪怕是伙伴。
而唯一一个能够看见他眼泪的人,如今已然不在世上了。
他开口,声音仍旧冷漠,“你整理一下,去外面见见那些客人。”
南塘低低地应了一声,起身,步伐有些微微的踉跄,可她很快调整好了,披上了西装,便又如同常人一般,投身在无数或虚情或真意的人里面游刃有余地交谈,哪怕疼痛席卷,面上也未曾露出过一丝端倪。
几天后,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到了尾声,南塘前来告别。
满院梅花之下,南峰和没有转身,片刻后,他轻轻闭了闭眼。
他妥协地刚要开口,意外陡生,院子门前,一道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突然传来。
“南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