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两侧的宿舍中传出血腥,脓臭,汗臭与馊味,混杂在一起,即便戴着口罩也会被熏得眼晕。
走廊天花板的射灯隔很远才有一盏,地面晃动着鬼一样的影子。
“……这个决定……对我们来说,也很痛心……”
何染靠着墙定神,从口袋中拿出一根带着血的皱巴巴的烟屁股叼在嘴里,路过的一个瘸着腿的战友惊恐地叫了一声,从她嘴里把烟头夺下,捂在怀中,紧急趴倒。
轰——他嘴里这么喊着,血就从身下流出来了,何染抬脚翻开他的尸体,捂着烟头的胸口已经被炸开一个洞。
“看……这也是为了让他们早点解脱……”
声音朦朦胧胧的,如从天外,何染点了点头。
上面派她去哨所,但是她做了个关于哨所的梦,好像哨所的制度也走到了尽头,自己似乎进入了一座诡异的城,这座城有两幅面孔。第一幅没有伤害性却需要她看着一个谁找死,第二幅就是看着一个谁彻底发了疯,整座城都覆灭了。
那是谁来着?她有些不记得了,如果要细细想那张脸,她就会头痛欲裂,身上汗毛乍起,冷汗顺着脊梁骨一串一串往裤腰流。
汗逐渐让她湿透了,她觉得渴,去水房接水,张开嘴巴对着水龙头也总是不够,汗还是在往外流,随着汗水的流动,她觉得自己也融化了。
她变成了一滩水,在水池中流淌着,有人打开了止水阀,她就顺着狭窄的下水管道流了出来。
身体疼痛,肌肉在疼痛中咯吱哀嚎,还泛着酸,她伸手想去挠挠,却抬不起胳膊。
眼睛疼,她想起,自己把眼睛剜掉了。
想到这里,她觉得不疼了,没有什么比亲手剜掉自己的眼睛更疼,她细细地品尝了一会儿自己的疼痛,又恐惧了起来。
李好好呢?那巨大的怪物爬到哪里去了?
她终于翻过身,手掌撑着地跪坐着,她想起自己砍杀了很多人,武器也不见了,胳膊酸痛得要命,腰背也支撑不住,她背着另一个人走了那么久——
补给员呢?心里一慌,她跌了下去,失去平衡,头重脚轻,身体不受控地翻了个滚,跌进了一堆草里。
草叶柔软多汁,但是叶片锋利,割破了手掌,泥土的气味很浓厚。
她闻了闻,慌乱地四下喊了起来:“李好好——”
李好好就在她手边不到两米躺着。
蓬乱的长发披散着,手脚上的金饰闪闪发光。
耳朵微微动了动,少女却并不回应,只是疲惫地捂住肚子,沉默地往外翻滚了一圈。
她的动静让何染听到了,何染手脚并用,摸索着半爬半跪地走过来。
这次她的手腕被抓住了,金饰也被抓住了,她认了命,声音有点嘶哑:“正常了。”
“补给员呢?”
“嗝——”对方摸到她的肚子,她忍不住打了个嗝。
何染的脸变得煞白,跪坐着:“怎么办?”
“啊……”
“李好好!”何染的生气也有气无力的,不顾手掌脏污捂住了瞎眼,深呼吸好几次。
“我好恶心。”李好好说。
“肚子不舒服吗?我就说你吃我就好了……别吃那么多……”
“那些本来就在我肚子里。”
李好好带着何染摸自己的肚子,摸着干瘪的平坦的肚子,何染揣测补给员也在其中,终于被李好好的任性气得难以按捺,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朝着反方向走去。
“为什么,补给员,不能吃。”
何染没有回答,只是往前走,稻苗据点的事情让她身心俱疲,她什么都没做成,目睹着李好好死,放任着补给员死,她什么都做不到。
身后,她听见细碎的动静,知道李好好抬步跟着,也装作不知。
风吹过被血和汗浸透的长发,带来一阵清爽,她脱下靴子提在手里,用脚掌触碰地面的质感来判断脚下的路。
现在应该是走到公路上了吧?她蹲下摸着公路的边缘,沿着公路往前走。
其实分不清是向南还是向北,总之要么走回哨所,要么走向长河据点。
事到如今,她也分不清自己的前路如何。
哨所,被李好好吞噬了,回去之后,还会像从前那样吗?
长河据点即将被抛弃,人类的摆臂挥动,铲子挖在一座城上,捞走精英与人才,转向另一个方向。
李好好的距离跟她越来越近,然后,背后的女孩猛地往前一扑,趴在她背上,搂住她的腰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饿极了,把你们都吃了进去,肚子里……你们都在我肚子里。”
何染扒开李好好的手,沉默地往前走,李好好再次贴过来:“你,欺骗我。”
李好好想要道歉的时候,总是会先指责一下何染的不是。
何染静了静:“关于什么的?”
“补给员。”
“我说补给员会带来很多补给的事情,但实际上补给员不会再来了,是这件事吗?”
“嗯。”
“但这不是补给员的错。”
“她回去,会找人,这里会被炸掉。”
“你已经完全吞噬我了……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何染推测了一下,“你之前说,如果你吃掉我,那就不需要我了。我想,你吃掉了稻苗城,吃掉了我,现在你已经有一个何染了,为什么跟着我?”
李好好这次没有再追上来,站在原地重复:“会炸掉。”
“炸掉哨所,这很好啊。”
“我不要。”
“我现在说这些,不也没有意义吗?”
何染继续往前走,心里涌动着一种特别的感觉。她这是正儿八经地生了李好好的气吗?她身为一个弱小太多的污染物,居然和李好好吵架?
吵架很好,吵架不代表她不关心李好好。
可是补给员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没办法回归正常,进入哨所却没能离开的人是一个证据,确凿地说明被污染的事实,她再也无法维持秩序!
李好好也生气了:“我,你见到我的事,你只想着补给员。”
“是,我见到你的事了,你很痛苦,我甚至还是凶手,我猜猜哪个李好好是你?那个在烧烤上被吃的,还是拿着相机乱跑的?”
“何染!”
“这不一样,补给员没有干涉任何你的事情,她没有理由被你吃掉。”
“你,也,没有理由。”
“我当然没有理由被你吃掉,我的同伴,我说你为什么吞噬哨所那么轻而易举,原来我的同伴早就被你……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李好好停下脚步:“你恨我。”
恨意被点破,就化作泡泡消散了,身在其中,该恨的另有其人。
只是何染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这曲里拐弯的意图,用自己惯用语言很难说清,她从来都不擅长言辞,拙口笨舌,遇到事情就紧绷着拿起枪来解决。
她的沉默被当做了承认,李好好的声音变得很微弱,好像再来一道微风就会把声音吹走了:“我好疼……我爸爸,吃了我之后,吃了我。”
人不会被吃第二遍,除非她指的是那些养殖的李好好。
但紧跟着就是关于养殖的事情:“然后,他养殖了我,分给了其他人。”
何染揉了下鼻梁:“我知道。”
“你不知道!”李好好委屈地嚷着,何染从中体会出李好好的心情。
李好好的心情简单而蛮不讲理,甚至把自己的痛苦蛮横地摆出来叫何染可怜她,好淹没对补给员与同伴的遗憾与恨意。
如果是战前,她就会扭头离开,咀嚼自己的痛苦分给别人看是一种丢人现眼的耻辱,似乎痛苦越深就越该被鼓励掩藏,克制中流露出的一抹哀伤才是被推崇的,堂而皇之地把苦难拿出来交换原谅,李好好果然不谙世事。
但这是战后,何染什么都没有了。
“我原谅你。”
“真的吗?”
“真的。但是,补给员的事情——”
何染停顿了一下,表示这件事和她没完,李好好跟在后头想要说什么,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比自己更有分量的痛苦来交换,于是懊悔怎么先把自己的事情扔了出去。
何染继续往前走,李好好连忙说:“哨所在右边。”
连哨所的气息都感觉不出来,何染右转,摸索着下了公路,李好好走在前面扶着她摸到大门,走了进去。
进入哨所,闭着眼也知道布局,她并没有急着进入,那里的主人已经不是自己了,里面的陈设是什么样,她也不清楚。
摸了摸,摸到了向晨曦开来的补给车。
车门打开,她弯腰,摸到操纵杆,操纵杆上,她摸到了人的脸和耳朵。
她以为这还是李好好的身躯上,陡然松手,但意识到这块皮肉没有蠕动和增长,她就试探着,两只手够了过去。
是一颗正常的脑袋,枕在正常的胳膊中间,她摸到了手腕还有心跳,还有腕表。
啊,腕表……耳机。
腕表在补给员手腕上,耳机却是自己戴着,她按了下腕表。
污染程度100%,精神值3.
她摘下耳机,摸索着挂在补给员脸上。
补给员似乎从方向盘上醒来了,手指一动,何染也愣了愣,手指,还在?
李好好忽然发出声音:“不要让她醒来看到我。”
咚——
何染把人砸晕了过去。
“你,没有吃掉她?”
“她,一直晕着,精神稳定。”
或许在污染区域内,什么都不思考地当一具尸体可能是最好的选择。
何染摸索着,把补给员从驾驶位拖出来,放在副驾驶,自己摸着操纵杆,却想起眼睛剜掉了看不见路。
李好好举起手,想起何染看不见,悻悻然地收回胳膊:“我可以开吗?”
何染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过了会儿,她想起补给员的车上还有很多物资,招呼着李好好把门打开,把物资交接单取来,一样一样地念着,再把车上的东西搬进哨所里。
这次她没办法瞒着李好好来隐藏物资了,只不过精打细算也没了意义,之后不会再有补给,只会有从天而降的炸弹,将她们一并淹没。
前提是补给员安全回去。
李好好核对物资,很多字都不太认识,拼拼凑凑地念给何染听。
何染终于让李好好开车了,但前提是何染需要坐在旁边指挥。
瞎子指挥新手开车,撞塌了一处围墙,但还好把车挪到了公路上,开出去不到一个小时,何染就颠簸得受不了,叫停了。
“走吧。”
李好好恋恋不舍地从车上下来,拽着无法辨别方向的何染出来,把车留在公路上。
然后何染决定给补给员留个信,为了避免李好好的存在让这封信变成什么更加污染的怪东西,她自己摸索着写信,用手指抵着,写了封自己也不确定字迹是否清晰的信。
致,尊敬的补给员,及人类全体。
早点回去
我已被污染,请求火力覆盖
污染级别S+
稻苗A4C2哨所研究员何染
把信插在操纵杆上,何染离开。
要走回去,李好好觉得腰腿酸痛,于是和何染提条件:“你,误会我。”
“对不起。”
“我疼。”
“对不起……”
“腿,酸,要走路。”
何染就不做声了,过了会儿,慢慢半蹲:“可以。”
李好好得逞,趴在她后背上得理不饶人:“我没吃她,你和我生气。”
“我以为你没有听我。”
“我没有吃你。”
“但你知道我的事情。”
“我吃掉,然后,吐出来了。”
“有点恶心。”
“我说了,我好恶心,你说我肚子不舒服,”李好好把脑袋贴在她肩窝,“我,不想变得,不需要你。”
“你饿了可以再把我吃进去,恢复好了就再吐出来。”何染建议。
李好好说:“下次,可能,不会吐出来了。”
“完全吃掉了?”
“嗯。”
“也很好。”何染点点头,这也算是得偿所愿。
李好好有点忧伤:“不是我想吃,是,他们饿,总是填不满。”
“恨他们吗?”
“恨的。”李好好动了动两条腿,缠在她腰上,何染不由得站直了,无奈地松开了胳膊。
李好好站起来,缠住她的手往前走:“他们要吃我,我只能吃掉他们……”
“所以每天喊饿的,不是你吗?”
“有……有时候是,我总是饿。”
“物资里面有鸡蛋,今晚蒸蛋羹吧。”
“是什么?”
“你没吃过啊?”
“我又,不是小姐本人。”
“小姐吃过的什么,是你吃过的?除了三文鱼。”
“我是拼起来的,大家的碎片,混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东西很少,有的东西只是吃掉了,没有消化掉,所以有时候好像打嗝长眼屎,就不小心长出怪东西了。”
光是这句话就让人鸡皮疙瘩起来了。
“等以后吃掉我,说不定哪一天醒来,身上就会长白大褂了。”
李好好捶了她一下:“不吃。”
“饿的时候就吃,没有关系。”
何染总是坚持着这一点,李好好也不能保证自己下次还能把嘴里的肉再吐出来,亦或者在人类的炮火轰炸之前都能够维持着能量不至于饿得厉害,然后完整地死在哨所里。
两个污染物都沉默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何染说:“以前,你在我房间外,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剜掉眼睛还是挺方便的。”
“现在是李好好啦。”
“是嘛?”何染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是之前在铁道上给李好好量身高一样按在自己胸口,又拽了拽她的金饰,叮呤咣啷的,“回去用钳子夹断吧?我以前以为有特殊含义的。”
“没有按钮了,这个,不重要。”李好好说。
“还是夹掉吧,不然之后吃饭也不方便。”
“嗯,饿了。”
“蛋羹,和腊肠饭。”
“物资里没有腊肠。”李好好记性很好。
“那就只吃蛋羹。”
“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