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我的女友会长>第16章 蛀牙之国02

  李好好的蛀牙有些惊悚,在嘴里长了两个彼此战争的国度,二十八颗牙齿整齐紧密地排列着,在我没有刷干净的缝隙中,有一些居民苟延残喘地生活着,牙齿彼此交错,研墨,咀嚼,咖喱味的肉块从天而降,碾碎了,尸骸在唾液中分解。

  晚上我找出放大镜,对着手指观察指纹,一条条沟壑让它像是一张唱片——在我的那个年代,唱片并不多见,不妨碍我大概知道它的构造。

  能想到唱片让我很诧异,它出现在一种叫电影的东西中,电视剧,从前有屏幕,有电脑和手机,亮闪闪地投射出一个个故事来。

  战后当然也有,价格也水涨船高,因为信号塔基本都毁坏了的缘故,大家只能看从前就储存下来的东西,它们变得很珍贵。

  我记得我们哨所每年会聚集在一起看一次电影,在地下的会议室中,对着开会的光幕郑重地等着音乐响起,所长会端起饮料杯对我们说:过年了,朋友们,看完早点睡,明天中午咱们吃点好的,除了我都是北方的朋友,大家就包饺子吧。

  我回想起很多过去的细节,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却遥远得像是上个世纪。

  从炮弹轰到战地医院的那一刻开始,我好像就很容易忘记事情,但因为李好好的蛀牙让人污染值不断上升,我奇迹般地回想起来很多事。

  比如在更早的时候,我们看电影时有很多东西可以吃,牛条干猪肉脯鱿鱼丝辣条脆脆鲨爆米花妙脆角江米条,可乐雪碧荔枝味气泡水,热气腾腾地聚集在一个很大的电影院里一排排地坐着看别人的故事。

  我走神了很一阵才回来,把放大镜放回抽屉里。

  但我忘记锁上抽屉,等我醒来之后,李好好对着镜子龇牙,拿放大镜去对着自己的牙看。

  她晚上偷偷进入我房间已经明目张胆,我站在旁边端详了一会儿,李好好回过头,吓了一跳,把放大镜放在水槽旁:“我没进你房间。”

  “好的。”我拿起来,右手摆出鸭嘴状,张了张,李好好犹豫着对我张开嘴:“我刚刷完牙,我看牙齿还挺干净的。”

  从她说话很流利能看出来。

  但她这次是直接漱进循环机去了,希望循环机别被影响。

  抬着她的下巴帮助我往里看,放大镜让我看清她的门牙上只有零星的一两个不穿衣服的没有生殖器的人跪着,牙齿中间有着密密麻麻的凹槽,凹槽中藏着一些人,仿佛经历了灭顶之灾,放大镜把恐惧也放大了,我感受到他们在害怕,举头望见一只硕大的眼睛注视着——

  我顺着她的牙齿看过去,能看见牙缝中藏着人,它们在她的牙齿中挖出洞穴居住,被一次次刷过之后暂时停止了战争,被我注视的时候也没有用什么东西来打我。

  “还疼吗?”

  我微微闭上眼睛。

  “疼的,它们把我的牙齿挖空了,我没办法完全刷干净,只能一直漱口……但是你之前说,水不是很够,如果不继续下雨,只能用半个月。”

  “上次下过雨,还能再用半个月。”

  “没事,很快就到夏天,那时候会有很多雨,能攒够一年的用量。”

  李好好听完就放心了,转过头咕噜噜地漱口,我不能去想象洪水冲过人们的场面,于是去穿防护服。

  李好好含糊不清地喊叫,大意是我得带上她。

  我出去的时候,有一半的时间带着她,一半的时间不带,李好好基本不会有异议。所以我没有理会,蹲下身子穿鞋,她飞跑过来,也要往身上套防护服。

  “你留在这里。”我说。

  “不要。”

  她拒绝了。

  我坐在凳子上伸开双腿,一时间我们陷入沉默。

  李好好犹豫着穿好她自己的,看见我一直不动,就往后推几步,歪着身子,试图从我的目镜中窥见我的表情。

  我想单独待一下,看见李好好我就会想到她的牙齿,无法去想,想象让人颤栗,她的牙齿对我的伤害有限,想象却给恐惧留了白,恐惧是个会好好做题的乖学生,把所有空都填满。

  但是这话我无法对李好好开口去讲,她不知道什么是边界感和分寸感。

  说出口,就像是我在厌恶她,我避免和她产生误会。

  李好好忽然蹲下,挪到我脚边,费劲地给我扣上靴子的第二道和第三道扣子。

  她想出去的心情很迫切,我想只能下一次再单独出去了,比如趁着她长出一些怪东西没办法穿防护服的时候。

  我这次出去,是因为上次答应她去开车向南,推平那片公路上的褶皱。

  掀开车库里巨大的遮雨布,那辆工程车出现在我眼前,它张牙舞爪,有着一根粗壮的挖斗,李好好忽然不愿意坐进驾驶舱,自己跳进了挖斗里面。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辆车的全貌,它从前用来维修哨所的重要公事,防御力极好,偶尔也应急,比如发生战争时,从车前的枪管中就可以喷出蓝色的火焰。

  我想得很好,比如直接开车前去,一次性解决,但我坐进驾驶舱后意识到,没有足够的燃料支撑我把这个大家伙一路开过去。

  再下来,换了平时的车,又翻出两把铁锹和镐头放在车后。

  李好好坐在挖斗里四脚朝天,看见我换车,不情不愿地爬出来。

  我解释说是因为没有燃料,拍拍小车示意李好好不要太嫌弃。

  李好好不会像一个顽劣的小孩一样躺在地上说就要大车就要大车,她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大车的履带,和我一起把它盖上。

  透过目镜我看李好好的眼神,她并不流露出落寞的样子。

  对李好好我并不特别了解,我们稀里糊涂地生活着,我对她有一些基础的认识,其他的揣测每天都在推翻——我也尽可能地不揣测。

  到了那个地方,却看不见公路上的裂痕和褶皱,像是有人用熨斗把公路抹平,从颜色较新的水泥印看出它在前不久被路过的人修复了。

  李好好盯着公路,我继续往南开,她说:“这是据点的人过来修的吗?”

  “对的。”

  她就不说话了,一动也不动。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我在防护服内会感觉自己出汗,呼吸阀像个笼子,箍住我的口鼻,临近正午,我把车停在路边,从箱子中拽出燃料灌进邮箱,李好好说她要去上厕所,按照工作流程,这是不允许的,她应该在车内用特制的袋子解决。

  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在哨所之外,或许也是因为与李好好接触了一段时间,我对于“正常”的定义像是一条曲线,随着时间的流动不断起伏,现在它标准很低,或者是因为看了她的口腔后,上厕所这件事就显得平平无奇。

  我挥手,她小跳着跑到一边脱鞋。

  我从车里挖出水壶,想起我穿着防护服,又把它搁下了。

  路边站着一双靴子,靴子前面叠着一件防护服,李好好毛茸茸的头发在野草中飘散,像这些草中的一束,迎着温热的阳光漂浮着。

  没一会儿,她钻了出来,赤着脚踩在马路上,脚踝上的金环与细链子闪闪发光。

  她捋了捋蓬乱的头发,朝着我含蓄地笑。

  我又探身够过水壶:“漱漱口,顺带洗洗手。”

  “在外面还要这样吗?”她说话有点含糊不清,张口的时候我又看见上下牙在打架了,转过眼去,听着她咕噜噜地蹲在路边漱口洗手,剩了小半壶水递回来。

  天热了,后背流出汗,车里像个闷热的罐子,防护服像某种塑料包装,我是过期的咸肉,在热风中变质,抗拒了一会儿,我还是钻了进去。

  半天没有等到李好好,我再探头出来,她靠在车旁边,手臂搭着履带,在车身的阴影中眯着眼躺着,防护服铺成人的形状,她原样躺上去,鞋子就放在脚边,脚趾像刚长出来似的胡乱地摆动。

  我就坐在她旁边,阴凉地让人感觉好了些。

  前段时间的雨或许是一场春雨……雨水过去是……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算过节气了。

  战后四季也是模糊的,我知道这是春天。

  李好好在风中亮着纤细的胳膊,她穿着破破烂烂的T恤和短裤,手脚闪烁金光,我里面穿着毛衣,看着她有些冷。

  李好好惬意地眯着眼,过了会儿和我聊起天:“一觉醒来,我觉得牙痛,上牙和下牙在打架,我的牙齿是很好的。”

  她说得没头没尾,但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说不是因为她不好好刷牙长蛀牙才导致长了这么一嘴活物。

  我也不会去细想:“现在疼么?”

  “刷完牙就不疼了。老实说,他们住着,我也不疼,但是他们互相打架,我的舌头,和牙齿的底座,都会疼。”

  “牙龈。”我解释“牙齿的底座”。

  “他们打架的时候你就漱口。”

  “刷牙刷掉很多东西,但是我其实……嗯……已经不想吃人了。”

  我望着她,她用手指掏着嘴巴,想要把牙齿里面的人挖出来,终究是徒劳,最后她说:“我不知道战争是什么,你说的战前战后,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唔。”

  “有人也在提战前战后的事情,我一开始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就是刷牙。”

  “嗯。”

  “你们也打架吗?和谁打呢?”

  “和另外的人打架。”

  “哦,”李好好扯着我的防护服,“你出汗了,脱了吧。”

  “在野外不能脱下防护服。”

  虽然我这么说,但是李好好忽然有意违背我的原则,压在我腿上解扣子。

  “风的味道,”她嗅了嗅,让我把鞋子放在一边,“你吹吹风,你热得很辛苦。”

  我穿着黑色的毛衣,裹着我的身体。袖子下的手臂出现抓痕,那是我的从前的伤口,杀死林不秀的时候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嵌在里面,挖出了三条深深的沟,我用毛衣遮挡着我的伤疤。

  李好好肆无忌惮地亮着自己的疤痕,好像它们生来就长在那里。

  我什么都不去想,如果不去想身边的各种“不正常”,一切就会很正常。

  仿佛这是战前的某个午后,我开车带着亲戚的小孩跑来野外露营。

  我盘起腿,风像柔软的布娃娃拥抱着我,青草和泥土的香气流入鼻尖。

  “困了。”李好好压着我的腿,抱紧我的手臂躺下。

  “那就睡一会儿。”

  她安静地睡下,我难以抑制自己内心的胡思乱想。

  只好讲一些能想得到的东西,是讲给自己听的。

  “我叫何染,我还没有念完大学就应征入伍,开赴前线,我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打,就是听命令,不断训练,不断开枪,开炮,不断有人死,有人受伤,送到医院。”

  “我受伤后进入战地医院,然后,医院里的人……然后,有人来叫我参加考试,考试就是,在纸上回答很多问题,再去见一些人,回答很多问题。最后一些人被接走,我们刚上车没多久,炮弹从天而降,战地医院就没有了。”

  “战争,好像还在继续……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有一些叫做历史学家的人定义这些。战前,指的是,污染只发生在很小很小的规模内,我们出生,吃饭,长大,念书,工作……一切都很有秩序。战后,指的是现在,很难找到书看,没有办法种庄稼,不能上网,交朋友也不容易……比之前更容易死掉,做什么事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据点里可以。”李好好忽然睁开眼睛。

  我看着她,她又闭上眼:“我什么都没有说。”

  “稻苗据点吗?”

  稻苗据点的废墟在两小时车程之外。

  李好好拉了拉我的手:“何染。”

  “嗯。”

  “我喜欢战后。”

  我回味了一下她的话:“你喜欢和我在哨所里吃麦片粥?”

  “麦片粥不喜欢。”

  她领略过所谓“战前”,我想,大概是据点之中有秩序。

  但它消亡得那么突兀。

  我想起,有一天,我们的通讯员接到了来自稻苗据点的求援信息,那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即时性消息,全靠补给员奔跑了。

  所长紧急召集我们开会,最后他决定响应号召,哪怕只有微弱的力量也要去。

  九个人不能全部出动,最后我们抽签,我,林不秀,赵辛衍三人留守。

  他们刚走没多久就起了大雾,雾气弥散,环绕整个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