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内没有宵禁, 入夜后仍是处处歌舞升平,一派繁华夜景。

  齐家父子都没心思欣赏, 回城后他们便换了一家客栈, 要了一间三人同住的上房。齐鸢被安排在最里面,齐方祖和齐松则守在外面。

  这会儿安定下来,齐松才开始琢磨今晚的岔子出在了哪儿。

  听那黑船船家说, 他们可是守了好几天, 费了不少功夫。听这意思,自己是早早就被人盯上了?可今晚雇船的时候, 他明明是随便在江边选了一艘好看的, 又不是听旁人介绍。

  齐方祖听他分析, 也觉得疑惑, 想了想问, “你雇船的时候码头有没有别的船?”

  “有几艘别的”齐松道,“这艘只是更好看些。”

  “可能是那船家故意这样说,想要多要银子。也可能, 另几艘船里也有坏人。”齐方祖蹙眉,最后叹了口气, “看来这几天我们还真不能随意出门。金陵向来安定,也不知道这次是什么匪寇这么猖狂?”

  并且看城内百姓的样子,大家似乎并不知道。

  齐鸢心里也在琢磨,什么匪寇能惊动新江大营,甚至值得谢兰庭去打前锋?谢兰庭一个内卫统领, 按理说应该跟各卫所军营没什么关系的。

  不过蔡贤势大,各营中监军都是宫中太监, 若是他们从中安排, 倒也不是不可能。

  齐鸢翻来覆去, 又琢磨齐府可能的背景,直到天光微明,这才昏沉沉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之后几天,齐鸢便一直安稳地待在了客栈里。

  倒是想过出门打听消息,但那晚受惊后,他旧疾复发,气逆而行,只能在客栈里住着,靠大夫开的安神药调养。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齐鸢有父亲和大哥照顾,身体渐渐恢复,谢兰庭那边却迟迟没有回信。

  齐方祖起初只付了五天房费,眼见着谢兰庭没回,只得又多定了几天。

  幸好客栈中有扬州同乡,齐方祖的路引已经过期,如今想走也走不了,怕家中记挂,便写了封信托由老乡带回家里。

  父子三人又耐心等了几天,转眼又是三天过去。这天齐松下楼去给齐鸢抓药,就听大堂里的人在嗡嗡议论,个个神情激动。

  齐松上前打听,就听有人道前阵子有贼寇四处作乱,渔民苦不堪言。于是新江营提督前几天拨兵剿匪,终于在宝山湖大杀贼寇,甚至乘胜追击,接连拔掉了藤湖、南溪二寨。如今大军得胜归来,百姓们欢欣鼓舞,都跑东门去看胜军归来了。

  齐松终于等来消息,转身便往楼上跑,告诉齐方祖和齐鸢。

  齐方祖这几天也等的心急,现在听了信终于松了口气:“看来我们很快就能回扬州了。鸢儿,你这次回去后便安生跟褚先生读书,院试前不要再出门了。”

  齐鸢不好应下,也没法解释,便只含糊了一声。

  又过一日,果真有几个侍卫找到客栈,给齐方祖送了新路引过来,并带了一份介绍信,说谢大人有交代,明日有官船北上,可将他们捎到扬州。

  齐方祖感激不已,非要给几个侍卫赏银。齐鸢心下拆,便趁机拉了个面嫩的低声问:“你们谢大人呢?”

  面嫩的侍卫脸上闪过惊慌,下意识去看旁边同伴。

  那侍卫见状赶紧过来,对齐鸢拱手道:“齐公子,我们大人有军务在身,如今不在金陵城内。公子可先回扬州,等我们大人忙完后一定会去跟公子相……相见。”

  齐鸢神色不变,只是安静听着。

  侍卫最后吞了下字,正暗自心虚,就听齐鸢问:“敢问军爷贵姓?”

  侍卫愣了下,如实道:“在下孟厂。”

  齐鸢眉梢轻轻挑起,这才点了点头,笑道:“有劳各位跑这一趟了,正好我手边有一样东西,再辛苦孟大哥转交给谢大人。”

  他说完转身进屋,不多会儿,带了一样东西出来,用锦布包着。

  孟厂忙小心接过来,告别齐家父子,一路匆匆回到提督府。

  新江营于提督此时正在宅院里急得团团转。

  十几天前,他收到仪真大营的军情密报,得知宝山湖贼寇日益猖狂,仪真大营已派出一队精锐水师,打算沿江往上,越寨而攻。因宝山湖离新江营很近,因此希望于提督能拨兵援剿。

  于提督原想搁置不管,提督想要调兵,那可是先要御批的。

  魏胜一个不写折子给皇上,反而直接来找自己,简直莫名其妙。他扫了两句,正要扔到旁边,忽然又想起什么,拿起来仔细看了眼。

  果然,密报中有个谢字。

  带兵越寨而攻的是谢兰庭。

  谢兰庭是谁?蔡贤视为亲生骨肉的义子。而蔡贤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皇帝跟前的红人,众人口中的内相。

  内相管的最要紧的东西,便是御批。

  他这次不敢掉以轻心,连夜写了折子送往京城,同时又叫人打探宝山湖贼情——能让谢兰庭插手的水贼,恐怕不是一般凶悍。

  不查不知道,这次一查,于提督差点凉了半截——原来就在他收到密报的隔日,谢兰庭已经带军在宝山湖旁扎营了。

  然而谁也没想到,宝山湖县令投靠了贼寇。贼人在城墙上装了火炮,谢兰庭所带的那支水军才安营扎寨,便腹背受敌。被贼寇用炮轰了。

  前有坚城,后有江水,换成别人恐怕早被贼人包了饺子,全军覆灭。然而谢兰庭到底是边疆悍将,竟干脆迎炮而上,手刃数贼,最后带着一队水军夺了出城的贼人兵马,冲到城下,借地势拽树梯城。

  三千仪真水军负伤血战,从日出杀至日暮。

  众贼胆寒,只顾拿炮石和火箭攻击,最后仪真水军攀城而上,杀了贼首和宝山湖县令,转为大胜。

  然而占城之后,原来的三千精锐,只剩了不到五百人。谢兰庭一边守城,一边急命新江营出兵援剿。

  于提督这下吓得魂都要没了,立即发兵前往。也幸亏这次他发兵及时,就在他们刚刚抵达宝山湖后,兵士正觉饥困,就迎头遇到了藤湖和南溪来的匪贼。

  这次又是一场恶战,两天后,贼兵退去,新江营派来的援兵折损近半。

  自从元昭帝即位以来,江南一带从未有过大战,于提督事后想起,背后全是冷汗——原来这伙匪寇并非水贼,而是一伙装备齐全的叛军。

  二叛军占下宝山湖县后,下一步便是水陆两兵同时攻打金陵。

  若不是谢兰庭突然出现,抢回县城,搅乱了叛军的计划,可能他们新江营在睡梦里就被人用炮轰平了。

  于提督越想越怕,百般恭敬地请谢兰庭到了大营。

  齐鸢父子被救的那晚,他们正商议如何总攻。

  谢兰庭仍要做先锋军,于提督不同意,怕他出意外,这位可是蔡贤的命根子。

  谁知道谢兰庭却道:“正因为有义父担心我,我才更要去。于大人,为了你全家性命,这次一战,也只可进不可退哦。”

  于提督:“……”

  的确,这几天的恶战,只要一想到谢兰庭还在前面,于提督死也不敢往后退一步。

  现在,江南一带的叛军已经被他们剿清,因这些人隐隐牵扯到了楚王,于提督连夜写了折子让人送去京城。而谢兰庭昨天还好好的,虽然身上有伤,但随军大夫都给包扎好了。

  直到昨天半夜,这人突然吐血昏迷。

  小厮连夜告诉于提督,提督正在小妾床上温存,听信厚当即被吓得滚到了地上,连衣服都顾不上穿,连夜派人去找大夫。

  现在,十几个侍卫横刀而立,守在谢兰庭的屋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于提督听说他醒了,想要进去献殷勤,也被这队侍卫拦在了外面。

  孟厂回来时,于提督正又急又气,老脸涨紫地跟侍卫商量:“我只是去看看,不说话,谢大人他……”

  “于大人。”孟厂见状,喊了一声。

  于提督看他回来,便转过了身。

  孟厂比其他侍卫温和些,说话也客气:“大人,谢大人吃过药便睡了,御医吩咐了不可打扰,否则怕余毒未清,毒气顺血脉而行,落下病根。等大人醒后,我会转告于大人的话的。”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去打扰谢大人休息了。”于提督脸上好看了些,又问:“御医有没有说怎么中的毒,昨天谢大人还好好的。”

  孟厂道:“这个在下也不清楚,现在谢大人休养要紧。”

  “也对,也对。”于提督连连点头,这才离开。

  孟厂看他出了院子,让几个弟兄在一旁等着,自己拿了齐鸢的东西径直等到门口,轻轻敲门,等了会儿,干脆推门轻轻走了进去。

  谢兰庭果然还站在窗边,像一尊石像。

  自从昨天回来后,谢大人像是突然受了什么打击,昨夜吐血昏迷也就罢了,今天好不容易被御医救回来,却也不吃不喝,醒了之后便在窗边站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孟厂之前便得了他的吩咐,提前将齐家父子的事情办好了。因怕耽误齐家人行程,所以干脆自作主张,先去了客栈。

  当然他也有私心,自己平时难过的时候,想想得月馆的李姑娘,便又会高兴许多。

  谢大人那么喜欢齐公子,如果齐公子说两句关心的话,大人是不是心情能好点?

  孟厂低头,将送路引的事情说了,又着重说了齐方祖和齐鸢的反应:“齐老爷高兴得脸都红了,非要给兄弟们塞赏银,还给了我们几块香饼子。我们按照大人之前的嘱咐,银子和东西都收了。齐公子问了谢大人在哪,并让属下带回一样东西给大人。”

  他说完,将手中的锦布小心地放在桌上。

  过了很久,谢兰庭才缓缓转过脸,目光落在了叠得方方正正的锦布上,抬手打开。

  孟厂偷瞄一眼,见他仍是像被抽走了魂魄一样,眼神空洞,行止僵硬,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谢兰庭抬手,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锦布。

  孟厂不敢再看,连忙低头,主动退了出去。

  侍卫们纷纷朝他投来眼神,询问里面的情况。孟厂想了想,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齐小公子也不好使。

  他心里担忧,在门外跟弟兄们轮流守着。

  日头一点点高升又西落,暮色渐渐笼罩小院,月亮又徐徐升起。

  齐鸢站在窗边,听到打更的声音后,轻轻打开窗户朝外张望。

  夜色如水,楼下街道人散灯暗,隐约能听到几声虫鸣。

  齐鸢朝远处屋顶上看了几眼,见没什么人影,又觉得自己好笑,将视线重新落到街道上。然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后颈突然覆上一只凉津津的手。

  齐鸢毫无防备地被人抓住脖子,浑身汗毛乍起,他猛地瞪眼,不及说话,就觉耳畔忽然一热:“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