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社集会之后, 乔景云开始接手望社各项事务,又是账务交接, 又是组织人评选今年要刊刻的望社文稿, 这下彻底忙碌起来。

  孙辂和刘文隽担心家里人记挂,先行回了扬州。齐鸢送走两位师兄,之后便一直等着齐方祖忙完, 自己好坦白回京的事情。

  可是没想到眼看归期将至, 齐方祖竟然依旧忙得脚不沾地,连客栈都没回。

  齐鸢无法, 只能在客栈等着。这一等便是五天过去, 第五天晚上, 齐方祖终于回到客栈, 跟齐鸢说可以准备准备回扬州。

  “这几天爹忙着见各地的掌柜, 也没顾上你。听说我儿在金陵大出风头,你大哥看到有人卖你的书稿,还买了几本回来。”齐方祖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 上面赫然写着《扬州齐才子文选大集》。

  齐鸢被吓了一跳,接过来翻看两眼, 里面却只有前四篇是自己的,是县试和府试时的答卷。后面的都是拿了别人的凑数,署名皆是X地X才子,看着像是各地才子大全。

  “我看你这册卖得特别多,快赶上《望社文稿》了, 书肆老板个个欢喜地很。不过听掌柜们说其他地方还没见着你的书,想来是这次你在金陵风头大盛, 本地书商先抢了机会。”齐方祖笑呵呵道, “等这书再卖去扬州, 咱齐府可是头一份的体面!我儿这回真是光宗耀祖!”

  “那还是不要卖去扬州了。”齐鸢却把册子丢在一旁,摇头道,“这册子应该是本地书坊私刻的,钱都让书商赚了,我可一分银子都没得。”

  齐方祖闻言哈哈大笑:“咱家又不缺银子,缺的是名声。你知道楚家为什么肯跟咱家合伙,用咱家商队?”

  齐鸢见齐方祖谈兴正浓,只得问,“不是因为两家是亲家?”

  “齐楚两家虽是姻亲,但这些年一直各做各的买卖。尤其是楚家小子当家做主后,更少跟咱家有来往。这次两家合伙,楚家一是因咱家买卖在江浙铺得光,再就是因为你了。”

  齐方祖摇摇头,在屋里踱着步,“那天我跟楚家小子见面,他倒是直言不讳,说齐家处境他们知道一二,之所以愿意跟我们合伙,是因他听说你读书不错,江苏的桂提学亲口夸你才调惊人,能让一省大宗师此看重,你的将来恐怕不可限量。他们看重的是你的科举之才。”

  经商之人少不了要打点各处关节,否则处处受制,被人勒索拿要。楚家虽然也有做官的亲戚,但那是花钱捐来的,并没有什么实权,远不如进士出身的官员。

  如今他们冲着齐鸢帮助齐府,将来齐鸢做了官,自然会投桃报李看顾他们家。

  “以前爹念叨你好好读书,你总不肯听,觉得读书无用。没想到你这次遭了一难,反而想通了。你看,这读书的好处立马就显出来了。”齐方祖得意道,“我跟你大哥也商议过了,他现在替你管着你的铺子。你尽管好好读书考试,将来家里的田产店铺,金银珍宝一分都不会少你。”

  齐鸢张了张嘴,他今晚要跟齐方祖坦白的,可是看着齐方祖红光满面的样子,却又觉得喉咙发紧。

  “父亲。”齐鸢狠狠心,冲齐方祖拱手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好!”齐方祖却乐呵呵道,“正好我也有事跟你说。你哥雇了艘游船,叫了酒菜,今晚咱爷仨好好聚聚!你再去添件衣裳,一会儿咱去船上边吃边说。”

  齐鸢迟疑了一下,只得点头应下。

  两刻钟后,齐鸢跟着齐方祖找到了大哥雇好的画舫,秦淮河上的画舫跟扬州的一样,船上有灶,旁边还有送酒食的小船。

  齐松早已经在船头等着了,见到父亲和弟弟的身影后,他赶紧挥手,又让小厮把爷俩带上去。

  舱内果然摆好了酒菜,一旁还有个两个小厮及一位中年人。

  见齐鸢打量自己,中年人先行了个礼,笑道:“两年不见,二公子长大了这么多,我都不敢认了。”

  齐方祖听人夸奖齐鸢,心里满足,招呼众人坐下后,才对齐鸢道,“你不认得了,这是你陈叔的儿子。”说完又转头,对齐松说,“我下午也打听过了,斗香大会的事应是真的,现在家里大约也得了信。等我回去后再详细问问,反正去京城路顺,下个月多准备准备再走也行。”

  齐鸢听得云里雾里,冷不丁捕捉道京城俩字,顿时一凛:“去京城?”

  齐方祖道:“你有所不知,最近各家香户们都说朝廷下旨,要各地香户入京,参加太子办的斗香大会。咱扬州齐家经营多年,也算有名有号,这次不去怕是不行。”

  齐松沉思一会儿:“爹打算让谁去?”

  太子办的斗香大会,随便派个掌柜出门肯定不行,但齐家这一支上,只有齐方祖善制香,齐二老爷虽然也善辨各种香料,但对香方几乎一窍不通。

  再小一辈,齐鸢倒是很善制香的。

  齐方祖转头,跟齐鸢商量:“鸢儿,这次便由你替齐府出面,到京中参加斗香如何?”

  齐鸢“啊”了一声:“我?”

  “由二弟出面的确合适。”齐松颔首,“二弟从小便跟着陈管家学制香练蜜的,手法比玲珑巷的老师傅都纯熟老练,就是贪玩,让他动手比登天还难。”

  齐鸢怔了怔,这才想起小纨绔极为聪明,制香是齐家本业,他自幼耳濡目染,早已练出了一身好本事。

  可是自己顶多能辨认出几种香料,制香过程繁琐,那都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

  齐鸢迟疑的功夫,齐方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已经安排起来:“鸢儿,为父这次回扬州后,怕是不能轻易离家了。你祖母和母亲二人在家我不放心。这次你代父入京,一来名正言顺,二来你可以提前在京城买一处宅子,等日后进京赶考的时候住。”

  说完又指了指陈管家的儿子,“这次让陈二陪你去,你不必担心跟牙子们打交道。”

  “另外,二弟可以打听一下京中几位考官的喜好。”齐松也道,“我听小舅子说,来年春闱,主考官的大约会从几个官员中选,他已经将名字给我写下了了。二弟这次了解下考官偏好,回来再准备应试,定能事半功倍。”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愈发热闹起来。

  船家撑着长杆,画舫沿河道缓缓往外行。陈二听完齐方祖嘱咐,因惦记家眷,先找处地方下了船。齐鸢终于等到他走远,这才叹了口气,起身离席。

  “爹,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大哥解释。”齐鸢撩起长袍,郑重跪拜在地。

  此时船上除了船首的船家夫妇外再无别人,四周都是寂静江水,齐鸢声音不大,却也将齐方祖和齐松吓了一跳。

  “你快起来!”齐方祖瞪着眼把他拉起来,莫名其妙道,“有事坐着说就行,你行这礼干什么?”

  齐鸢苦笑,但又怕吓到这位富老爷,只得先从今晚的事情说起:“爹,京城斗香,我没法替齐府出面。”他说完一顿,深鞠一躬,“其实自从醒来后,我脑子里便只记得科举读书了。那时候我并不认识爹娘,也不认识周围的丫鬟朋友。”

  齐松狠狠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齐方祖。

  齐方祖却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祖母跟我说过,说你经过一难后,身体大不如从前,神志也受了损,所以喜好全变了。”齐方祖说到这,欣慰地笑了笑,“爹倒是觉得这是好事,跟读书相比,其他的东西不记得也罢。你如今对制香一窍不通也没关系,这次让你入京,主要是为了日后科举。”

  齐鸢:“……”

  齐鸢看出齐方祖满目殷切,忍不住问,“可是孩儿现在都不像自己了,若……若我哪天再跌一跤,恢复成从前那样呢?”

  “二弟,不可胡闹!”齐松连忙制止。

  齐方祖更是皱眉,轻斥道:“说什么混账话!你要是再跟从前一样,整日的逗狗捉兔不务正业,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他说完见齐鸢脸色发白,怔怔地望着自己,脸色又稍稍缓和下来,“鸢儿,读书科举是爹的心病。你只要好好读书,想干什么都随你。爹今晚跟你说的话都忘了?”

  来之前,齐方祖洋洋得意,说以前就说读书好,现在你看,读书的好处全显出来了。家里有难,御史就肯照拂。买卖受阻,亲家也肯出手。

  假如现在把自己再换回小纨绔……后者会被亲爹嫌弃吗?

  可是京城祁家又不是寻常勋贵,如今是有姓名之危的……

  齐鸢垂眸,深吸一口气,再次跪倒,深拜下去:“父亲,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你们的齐鸢……”

  他的话音很稳,一字一顿,然而就在额头即将触地之前,船身突然大晃。齐鸢的声音被突兀扑来的浪头吞吃下去,他一时不防,身体随着船身颠簸朝一旁摔去。

  齐方祖和齐松几乎同时伸手抓他:“鸢儿!”“二弟!”

  变故陡生,舱内杯碟摔落满地,咕噜噜滚起。齐松脚下踩到一支滚落的花瓶,也朝一旁摔过去,这下倒是正好抓住了齐鸢的衣服。

  齐鸢也一手抓住了船舱的隔板,抬头惊骇地看向齐方祖和齐松。

  “有贼!”齐松心下一惊,已经反应了过来,“这是艘黑船!”

  说话间,已经有四五个人手持棍棒跳上船,跟船家一起朝里张望。

  “就是他们?”贼人问。

  船家显然是做惯这个的,嗯了一声,得意道:“这可是扬州齐府的,爷仨都在这了。这么大的活可费了我不少功夫,来回打点就花了不少银子。几位爷?”

  贼人哼了一声,从怀里拿出几个金元宝。

  齐鸢微微眯眼,看到金元宝底部似乎有錾字后目光一凛,神色凝重起来。

  船家“嘿呀”一声,擦擦手去接,然而他刚伸出手,就觉一道刀风骤然而至。

  齐松眼见这伙贼人二话不说杀了船家夫妇,双目瞪圆,另只手死死抓住齐鸢,把人按在自己身后。

  “你们要钱?”齐松护住齐鸢,对进舱的贼人问。

  然而这几个人却不答话,举起刀柄,上来便把三人敲晕了。

  谢兰庭才喝过药,正要去见新江营的提督,就见旁边小船上又多了几个人。夜色浓重,谢兰庭微微蹙眉,总觉得那几个模糊的人影有些熟悉。

  “谢大人,伤口未愈,还是小心为妙啊。”新江营的提督已经大步朝他走来,忧心忡忡道“今晚一战,悍贼定会竭力抵抗,我军精锐只剩这一支了,若……”

  “若此战大胜,便可振奋军心。届时我们三道并进,乘胜夹击,”谢兰庭眯了眯眼,突然问,“那几个是什么人?”

  新江营提督正垂首听他说话,闻言愣住,看向远处小船:“那是被救的客商。”

  金陵繁华,客商往来者众,水贼便也十分猖狂,与船家勾结欺辱外人,轻则胁要银两,重则杀人行凶。那些船家都是本地船户,与官府勾连日久,各官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上个月,新江营提督发现这些水贼正是悍匪手下,靠劫掠客商招兵买马,这才不得不管。私下摸出几条线,假办水贼跟船户联系,却又担心船户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黑船船家或杀或埋。

  为避免打草惊蛇,几条线都是今晚一同行动,小船上的几个人便是命大被救的客商。

  然而这种事情,于律法却是不合。

  新江营提督暗暗看了谢兰庭一眼,正准备解释两句,就听谢兰庭道:“把人带过来看看。”

  须臾一顿,声音竟然带上了笑意:“似乎遇到了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