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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采葛还道再也见不着侯白羽，哪知才过去一天，便又在潮州城南碰上他。盘腿坐在坟堆里，身前摆着两个酒盅，一动不动地盯着墓碑，虽然只是背影，可叶采葛就是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
整片坟地葬的都是罪人，多数用草席裹了埋下，别说墓碑，坟尖子都没堆好的比比皆是，唯独侯白羽身前那座，不光立了碑，还是高三尺宽两尺的山石，青山黄土之间，独一块白惨惨灰凄凄，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即便离得很远，也能看出字体端方秀丽，造诣颇深。
叶采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到坟场来，是为了找那译官儿说的线索——这译官儿是个女人，长安出身，尽管服饰都打着补丁，半张脸还被破衣烂衫缝成的布条裹住，仍能看出姿容俏丽，颇有教养，确认他要找对刘家不利的证据之后，竟连薪酬也不要了，带着人直奔坟场而来。
侯白羽不想见他，他便不该见，回头告诉译官儿稍后再来，可谁知女人见了侯白羽，比他还受惊吓，莲步轻移，小声唤道：“少爷？”
银甲青年后背一僵，匆匆起身，一见那女人，脚下连酒杯都带倒了。
“……小月儿？”
叶采葛“啊”了一声，小月儿已经泪如雨下，说话都变成尖锐而破碎的气声，仰头问道：“少爷，您是来给崔少爷伸冤的，是不是？”
侯白羽被抓着胳膊，喉结不住滚动。要不是被叶采葛强行拖到潮州，他根本不知崔召星已经死了，墓碑上记载的死期，还正在他寻死不成，带崔召龙南下谋生的时间之内。
他待崔家，和别人待侯家是一样的，不闻不问便假装仁至义尽，哪怕长安小河边的那次偶遇，也是崔召龙先救了他。
站了一会儿，侯白羽终于伸手去接小月儿的眼泪，这事情以前总是崔召星做，他头一回这样仔细去摸女人的脸，果然吹弹可破，叫人不得不小心翼翼，不像叶采葛，流泪的时候还冲着人笑。
侯白羽哑然道：“不，我不知道你们变成这样。”
叶采葛连忙道：“吴姑娘，你之前说的证据，是不是和崔公子的死有关？有什么蹊跷尽管说，我们不会不管。”
吴明月半噙住眼泪，这才察觉侯白羽身上有异——她离开长安时尚不知侯白羽是地坤，大悲过后，又是大惊，只觉叶采葛与他站在一处十分相合，却总隔着一步，问道：“白羽少爷，你和这位公子……是一起的？”
侯白羽只答是敌是友，道：“让他听，不要紧。”
小月儿一向懂人脸色，再不多问，引二人去看碑上的墓志铭。
这是崔召星为自己作的，连夜写好，嘱咐小月儿务必在自己死后立碑，请工匠将字迹原封不动拓印上去。一打早，刘家果然派人将他押走，崔召星当天便死在狱中。
叶采葛道：“刘家为什么要杀崔公子？”
吴明月道：“老爷和夫人死得蹊跷，少爷怀疑是刘相作怪，一直在搜集证据。他把那些东西放在一只箱子里，写这篇铭文之前，刚刚把那只箱子藏起来，恐怕是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
侯白羽道：“刘家拷打他，就是想逼问箱子的下落，召星怕你受到牵连，只能把下落藏在铭文里。刘家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女人点点头，抽了两下鼻子，一圈一圈将缠着半张脸的布条摘掉：“我想为老爷一家伸冤，可小月儿愚笨，实在不懂少爷的铭文，只能守在这里！”
头巾之下，已经完全不能说是人的面孔，吴明月的另一边眉毛消失了，眼睛的位置只有拧成一片的肉皮，再也不能睁开，疤痕凹凸不平，一路蜿蜒到鼻翼，略施慈悲地绕开嘴角，折到耳根去。
当下，叶采葛愤愤骂了一句，提剑一挥，剑气直接将远处的树干劈成两半。
侯白羽道：“谁对你用的刑？！”
吴明月道：“是刘家人，我不认得……没关系，少爷，我还有命在。”
她被流放时，嫁到崔家也不过十天，若是留在怀远楼，继续伺候一波又一波新的怀远四少，总能好过现在千倍万倍。侯白羽道：“我要他死！”
那铭文刻得深，惨白山石里掺着灰色，就像陈旧破碎的人骨，落在侯白羽眼中，字字是血。
零丁落魄，生无所继……
叶采葛道：“碑文不该先写籍贯，姓名和家世？崔公子却上来就用二十个字的叹息境遇，这碑文根本不能看内容。”
侯白羽先前只顾去读崔召星的遭遇，此时若有所感，突然扒着墓碑，一遍遍抚摸上面的刻痕，呼气声打在石面上，沉重得像能把山石刮下一层。叶采葛与吴明月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口，只见他来来去去，从每个字中提出一笔，依序记录在坟土上，最终，将这些比划拼成了八个大字。
——掘我坟冢，视我喉中。
那碑文的字迹看似工整，实际却是由两种字体拼成，大体上是崔尚书的小楷，可每个字中，都有一道是崔召星自己的写法，他的笔风与父亲不同，横竖都过于细瘦，挨了崔尚书两年手板才改好。侯白羽以前和崔召星一起学字，因此两种字体都认得，世上也只有他还认得。
崔召星将沉冤昭雪的希望与信任刻进墓碑，全部押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侯白羽搂着墓碑，慢慢坐下，像是拥抱着失散多年的挚友，半晌，抬头说道：“叶采葛，找两把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