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78章 “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方恒安目光凝住,沉沉地看着顾临奚。

  这位教授只是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平淡语气说:“所以说啊,虽然她是我妈,但是我一直不能理解她是怎么想的。爱上顾穹和斯德哥尔摩的事暂且不提,谁都有被荷尔蒙冲昏脑子的时候,更何况她本来也不是那种特别清醒的女人。”

  他微阂着眼,揉着太阳穴:“——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你看,杀了尚在腹中的我是最简单的,她能彻底摆脱顾穹,把短暂走偏的人生拗回幸福如童话般的正轨。但她偏偏留下了我……”

  说到这里,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听说,当时包括我外公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是劝她打掉孩子的……而她,明明是那么软弱又没主见的人,却偏要走这种不适合自己的路,在不该固执的地方固执。也难怪最后有那种下场。”

  ——而对这样降临这个世界的人来说,也真是…太尴尬了。

  他看出方恒安想说什么,抬手打断,同时微敛了神色,疲惫从苍白的脸色下浮现出来。

  “从后来的事情看,我的确从出生开始就是不被祝福的,如果我不存在,很多事情不会发生,很多人也不会死。”

  “扯远了……现实不是小说,所谓’为母则刚’终究只是闲人谚语。我妈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可能大半都用在决定生下我这件事上了,而剩下的人生都在为这个错误买单。”

  顾临奚轻巧地说:“而且我猜她也的确是后悔的。因为后来每次她对顾穹爱恨交织时,都会把这种欢喜和愤怒投射在我身上。或许她分不清楚,也无能为力。”

  方恒安敏感地问:“她对你做了什么?”

  “她那么软弱,会对我怎么样?”顾临奚飞快地反问。

  说出这句话时,那片熟悉的猩红色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皑皑白雪上是墨迹般拖长的血痕。

  他的母亲站在雪原尽头目送他,神情既能说是天真,也能说是……无动于衷。

  “临奚?”方恒安看他沉默已久,出声询问。

  顾临奚笑了一下:“总之她还是生下了我,并且带我追着顾穹。”

  听到这里,方恒安的注意果然被转移了:“你想起小时候的事了?13岁你在外公身边时父母都已过世。那你提到的和顾穹及你妈妈相处的回忆,就只能是在13岁前,那段你失落的记忆中。”

  顾临奚默然不语。

  方恒安追问道:“顾老师,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顾临奚将红润的苹果举到眼前漫不经心地端详着。方恒安想到他前面那段关于心流的描述,没来由的心烦,顺手想把那只苹果捞过来。

  顾临奚却若有所觉地一缩手将它握在掌心,没头没脑地说:“因为苹果。”

  方恒安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顾临奚:“或许是听闻这段往事勾起了一些潜意识里的回忆,回来后我就会做一些梦。但是非常碎片的,没什么人物和情节,有时候只是一个景或者一样东西。但是我又偏偏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他捏着苹果柄,托着下巴:“恒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就是明明知道只要把线索正确拼接,就能解出谜题,但就偏偏做不到,就好像面对一道明明有解却无能为力的数学题。”

  “当时的我从有记忆来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挫折,没日没夜的拼凑线索,强迫自己进入心流状态,就像染了毒瘾。渐渐地除了这件事情我再注意不到别的,时常精神恍惚。”

  “于是有一次削苹果的时候,我切到了手。”

  对于这个年纪大部分毛躁的男孩子来说,偶尔破皮流血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对顾临奚来说不是。

  他就像一台机器,对自己从情感思想到一个微小表情都控制的极其精准。

  人都时常会有意外,会粗心会错漏会紧张会磕磕绊绊。但是他不会。

  所以这是他第一次流血,因为精神上的过度压榨影响到了他对自我的控制力。

  这一下切的很深,血一下子浸湿了下面的餐布。少年却只是仿佛无知无觉地站着,怔怔地望着那暗红色冒着铁锈味的液体。

  那一刻,少年的脑海中正掀起轩然大波。

  “看着涌出的鲜血……我才想起,原来我出生在’雪山’。”

  ——苍茫的白色中,男人穿着纯黑立领风衣居高临下地俯视,女人跪倒在地,黑发如失去生机的细蛇般蜿蜒在冰面。

  那是他的父母。

  ——男孩坐在铺满芙蕖的水边,带着没有五官白色面具的人弯下腰,轻轻点了下男孩手中黑皮厚书的某处。

  那是拉美特利。

  ——还有血和硫磺的味道。男孩仿佛无知无觉地坐在水边。看着母亲飞扑过去挡住顾穹。子弹在她的胸口绽开一抹血花。

  顾穹却在同时被身后一把钢刀穿透了心脏。拉美特利神色安静地拂上他死后圆睁的双目,然后擦净手上沾的血。

  顾穹和陈若璃的尸体交叠在一起,血汇在一处。

  他们活着的时候似乎都没这么亲密过。

  那是他父母的死。他13岁那年,蛰伏已久的导演联合拉美特利反叛,掀起了“雪山” 的权利更迭,杀死了他的父母。

  回忆里,刀枪弹雨中,拉美特利如他儿时那般和善地弯下腰,声音透过纯白的面具传来:“你怕吗?”

  少年的顾临奚摇了摇头。

  “你恨吗?”

  依然摇头。

  “你难过吗?”

  13岁的少年眸光清亮:“你不必问了,我没有什么感觉。顾穹刚愎自用,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如今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成王败寇而死,是应该的事,没什么好恨的。更何况,即使他今日不死,如我能活到长大,他或许也会死在我手里。”

  “那你妈妈呢?她不可惜吗?”

  少年偏过头,目光如雪:“没什么可不可惜的。她做了想做的,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他看着那纠缠一生,死时却难舍难分的两人:“他们的事,和我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良久,拉美特利叹道:“雪山的土壤,终究种不出灵魂的果。”

  “这个孩子暂时没用了,送下山吧。”

  最后,少年听到拉美特利吩咐身后的人:“他曾经倾注了我许多心血,因此即使是我,也不忍心立刻毁掉。所以姑且试试吧,或许能有别人把他变成有用的样子。”

  “我会始终注视着他,终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