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76章 “怎么忽然用原本的样子了?”

  一听顾临奚这熟悉的腔调,方恒安就意识到,顾教授不愧是顾教授,短短二十分钟已经从猝不及防的狼狈中重新拿捏住了大尾巴狼的调调。

  可惜刚才被扯破的衬衫还没来得及换掉,露出了大片胸膛,后背还因汗水紧贴着身子,勾勒出紧致的腰线。

  是罕见的衣冠不整。

  方恒安打量了他一会:“怎么忽然用原本的样子了?”

  顾临奚把水放在一边的茶几上:“易容又不是整容,卸了也就卸了,再弄就是。”

  他习惯性避重就轻地转移着话题:“重要的是不能被旁人发现——尤其是如果导演和’雪山’那批人知道我并不是真的死而复生,就功亏一篑了。这房子毕竟许久没来,所以检查了一下——你刚进来时里面不是一片漆黑吗?我在查有没有摄像头红外反光,确定没有监视器后,我就把易容卸了。”

  方恒安:“所以之前你为什么没在我家查摄像头然后卸易容?是我们刚才吵的太激烈,忽然觉得脸闷的难受吗?”

  顾临奚:“…… ”

  方警官气死人不偿命,非常直接地说:“顾老师,喝口水就忘了吗?你刚才答应我说实话回答我问题的。”

  顾老师忘不了,事实上,或许是平日越稳定自持的人一旦情绪爆发一次后遗症越大,刚才方警官那几下弄的他全身的血似乎都涌进了大脑,刚才洗脸的时候,手还有点生理性地发抖。现在为了稳住样子索性负手而立。

  顾临奚叹了口气,坐回沙发上,微微仰头靠在软靠背上,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原因有点矫情,其实听了也没什么意思的……”半晌,他轻声道:”我总感觉他还在这栋房子里。用别的样子……我怕他认不出我。”

  说到最后,几乎只有气声,空荡荡地散在寂静无声的别墅里。

  方恒安知道,那个“他”指的是顾临奚的外公,陈金茂法官。

  “我其实见过你外公。”方恒安忽然说:“我爸当时关系很好的一位前辈是他的学生。律法界圈子也不大,泰斗级别的元老也没有几位,你外公又是尤其爱传道解惑的一位,因而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

  “我小时候有次他办学生聚会时,我爸妈带我去过一次。又过了几年再去,他还记得我上次因为被另一个大孩子忽悠抢了甜点,结果追着人家报仇打得鸡飞狗跳鼻青脸肿的事情。”

  “这老人家一本正经地建议我爸妈我这个性格长大了可能不会少挨揍,应该趁年纪小去学跆拳道之类的。我爸妈还真的信了,从小对打架能力的训练,可能也算促成我做警察的一个诱因吧。”

  陈老法官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年纪大了性格越发古怪,说的话有时候大家都闹不准是认真的还是只是个低情商的玩笑。总之可能其实没什么资格说一个小孩欠揍。

  许是很久没和人这么平和地聊外公了,顾临奚弯了下眼睛,肢体语言也放松了些,手漫不经心地垂在沙发扶手上,修长的手指捏着只不知从哪个角落顺出来的红苹果。

  ”这么久之前的数面之缘,你现在还记得啊。“顾临奚笑叹道。

  方恒安看着他:“其实倒不止这几次见面。”

  顾临奚有点惊讶地扬起了眉,等他说下去。

  方恒安却罕见地沉默了一会:“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顾临奚没有刺探他人隐私的习惯,因此便顺着略过不提。只是随口道:“不知道你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多少年前了。我只是忽然觉得,如果现在能见上面,他应该也会挺喜欢你的。”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下,为什么说了个“也”字。

  方警官却没注意到,只是认真地接着之前的话茬说道:“所以你外公记性比你好,几年没见都记得我,不可能认不出你。”

  原来这其实是一句单刀直入的宽慰。反而因为过于直来直去,没有温柔的语气和体贴的词汇,深谙语言之道的顾教授一时竟没有觉察。

  两人静了一会,那句不太像安慰的安慰竟像起了神效,顾临奚觉得身上不那么冷了,也有了点说话的力气。

  “方警官,我既然说了要自首,就不会食言,只是很多事互相牵连,要从头说起,我以前没和人说过这些,或许有些琐碎和啰嗦,你将就听着。”

  顾临奚用一种轻松地口吻说:“你还记得我上次说过,在和我外公一起生活前,幼时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吗?”

  或许是之前过大的情绪波动让脑子昏沉沉的,有了种喝醉酒的效果。也或许只是这深夜、故宅旧居,让独行多年的人也终于有了一点倾诉的欲望。顾临奚竟然主动开始回答方恒安之前的问题。

  方恒安点头:“你上次说林熹的事情时顺口提过。”

  他其实心中也有些奇怪,少年时和林熹一起在乡间的顾临奚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亲人骤然离世的确可以造成人性情大变,比如由活泼肆意变得稳重沉郁。

  但是青春期的少年世界观已经开始成型,更别说顾临奚这种尤其心智早熟的,仅仅因为外公的离世就能让他整个人的观念,对他人和世界的态度,产生这么大的扭转似乎并说不通。

  除非当时的他原本就是“不完整”的。

  顾临奚继续说道:“我那时候的确没有记忆。但是在后来几年里,我找到办法慢慢想了起来,想起了那些本不应该忘记的事情——那些理应铭记……并且注定与我纠缠一生的罪恶与牺牲。”

  *

  顾临奚的人生即是对他自己而言,都像是一块破碎的拼图。

  划分青年和少年时代的是19岁外公死于公交车爆炸事件,但童年那片拼图则是遗失的——被外公带回这座老洋房时他13岁,发了一个月的高烧,醒来时有如一片白纸,有如刚降临世间的稚童,衣食住行都要从头学起。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从头”。

  记忆一般公认分为四类,分别是:形象记忆型、抽象记忆型、情绪记忆型和动作记忆型。

  形象记忆和动作记忆是人维持正常衣食住行的基础。这一块是顾临奚脑中最先弥补的空缺。

  少年的他前一分钟还坐在餐桌前望着盘子发呆,静静看了会对面外公用餐的样子,就收回了伸向牛排的手,拿起了刀叉。

  短暂的不适应和凝滞后,瞬间就变得流畅自然,甚至堪称优雅。

  然后是抽象记忆,它以文字、概念、逻辑关系为主,比如理论,学科公式都算抽象记忆。

  少年顾临奚醒来的时候连字都不认识,说话也有些磕绊。

  但是在外公陈法官简单讲解了语法和范例后,他很快能流畅的阅读和书写中文和英语,甚至还有一些小语种日常会话。

  再后来,在对方提到某些书名和概要时,能自然而然地概述相关的内容,乃至背诵一部分核心的观点。

  ——就好像他大脑里有很多潜藏的锚点,一旦被轻轻触碰,相关的记忆就会复苏。

  而外公似乎对此并不惊讶,始终持续这种精准而奇异的“提要”。如果偶尔触及到他不能立刻“反射”出相关信息的内容,就会浅尝辄止,果断放弃。

  就好像非常了解他失忆的原因,也清楚地知道他失忆前的知识边界在哪里,在精准高效地帮助他恢复复苏能力和知识。

  几个月过去,顾临奚已经融入了这个年纪少年的正常生活——甚至非常出色和游刃有余。

  ——但是,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因为他始终没有恢复情绪记忆。

  他没有任何目标和偏好。他对所有人和事的好恶,所有的认知和价值判断……都是外公在重新给他建立的。

  最开始的一年,他表面上和其他少年人一样按部就班的在学校里学习,其实内心始终燃烧着一把燥烈的火,驱使他去追求真相。

  从外公对他失忆前知识技能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老人是知道真相的。

  但是陈法官什么都不肯说。

  少年时,顾临奚便故意干了很多出格的事情。比如换学校的试卷,暗地里雇佣私人侦探,破解老人的书房保险柜密码等等——直到实在做过火了,被带回霖渭村,在那认识了林熹。

  霖渭村的确够偏,到县里要坐船两小时,连网都没通,在那里的两年顾临奚除了书,电脑和手机都没怎么接触到。

  简直是温和版戒网瘾学校,都市人田园隐居优良项目。

  再加上和林熹一起为农村少女打官司的事情,让陈老法官略放了下心。也因为判决下来后,的确有很多村民迁怒他们。事情结束后没多久,陈金茂老人就带顾临奚回了海市。

  在大部分事情上,陈老法官并没有看错。霖渭村的事情的确在顾临奚价值观重塑的少年时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他开始学会体谅别人,不会再自鸣得意地漠视他人的苦难,也建立了行事和为人的边界。

  因此像找人跟踪外祖父、愚弄师长同学的事情的确再不会有了。

  但唯独一件事例外——那就是顾临奚对失去记忆的执着。

  记忆是什么?

  几千年来记忆的问题被接连谈论。从柏拉图到休谟、从亚里士多德到柏格森、从艾宾浩斯到巴德利,大部分先贤都认为记忆和灵魂及心灵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是唯一能与智慧比肩的存在。

  顾临奚的骄傲是骨子里的——他怎能容忍自己的灵魂永远有一块未知的碎片?

  他不清楚自己是为什么失忆,但基本可以排除物理外伤。外公对这件事知情却没有采取报案等任何行为、医院里也没有自己的病例——各种蛛丝马迹都显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这一年,他是18岁。比起五年前更聪明、更谨慎,也更坚定。

  他把玩着外公买的红苹果,将三年前逐步恢复的那些记忆根据记忆内容、触发节点、恢复时机等关键信息分门别类地列成电子表格,再拟合数据曲线分析趋势和共同点。

  这是顾临奚第一次无师自通的进入了心流状态。

  他得出了两个结论:

  1. 失忆应当是可完全恢复的,只是情绪记忆和其它记忆不同,一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触发点——甚至可能是外公在特意回避。

  2. 自己的脑部活跃行为和红色相关。比如看到红色的苹果,思维会更活跃,偶尔还会有回忆的碎片闪现,虽然都伴随着让人沉闷压抑的情绪。

  于是,他买了很多苹果,欣赏着它们红润的表皮,上瘾似的进入心流状态,副作用是越来越严重的头痛。

  但是,少年喜欢这种能带来真实感的疼痛。

  他想,我一定要找到那个触发点。

  于是,少年顾临奚表面上不动声色,将成绩维持在一个优秀但不过分突出的程度,以此顺理成章地要求在高考前外出补课。

  这就给了他合理的出行调查时机。

  他的思路非常清晰而直接。自己的事情查不清楚,外公却一直在海市,陈老法官女儿结婚乃至诞子即使低调,总应该有三两好友知晓。

  于是,他知道了自从有记忆来,外公都一直不愿透露的父母姓名——陈若璃和……顾穹。

  ——还知道他们都死了,就在自己毫无记忆醒来的那个13岁。

  顾临奚没有详细和方恒安说,自己一个还在读书的少年,是怎么合情合理地从长辈朋友那边套到的信息。

  他只说了最终袒露最多信息的是一位年近七旬的吴姓老人。

  吴老爷子和陈金茂年轻的时候还一起参过军,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也是看着陈若璃长大到结婚的亲近长辈,陈若璃还要叫他一声干爹。

  只是十年前,吴陈二位老人大吵过一架,不欢而散。因此后来一直没有往来。

  吴老爷子对少年顾临奚说,陈若璃是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最美也最天真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