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30章 方恒安的母亲

  顾教授顿了顿,略过这段,继续说道:“荣格所说的缺失父亲角色导致的问题陈默身上没有,而‘俄狄浦斯情结’我觉得其实也不符合。”

  “弗洛伊德这个理论的重点其实不是肉体上的暴力毁灭,而是指代更多精神性的东西,比如推翻上一任权威并成为新的权威。”

  “但陈默应该对陈大强没有那么复杂的感情。”方恒安说。

  顾临奚点头同意:“一般这种情况会出现在父亲对儿子进行较为严酷的镇压式管教时。但根据陈老爷子说的,陈大强作为父亲基本是失踪状态,没养过这孩子几天。不存在’推翻父权’这个心理意向。”

  “所以,这里就有两点疑惑:如果陈默的确是凶手,他的动机是什么?目前来看最大的可能是,陈默发现陈大强给他买的那些保险单,决定先下手为强。”方恒安顺着他的思路分析道。

  顾临奚摇头:“我觉得不至于,陈默已经有了警惕,陈大强那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拿着武器都不一定赢的了他,并不一定需要杀人来解决问题。另外,我还有个疑惑。”

  方恒安微微歪头,示意洗耳恭听。

  顾临奚不自觉笑了下,神色也跟着柔和下来:“我的另一个疑惑就是,在陈大强不在的情况下,是谁在陈默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让他长成了一个七情六欲算得上完整健全的年轻人?”

  方恒安轻道:“听懂了。你猜测在陈默成长过程中,有个非常亲近的长辈扮演了父亲的角色,这个人和陈大强的死也很可能有联系。因此你对陈默提到’不是一个人在冒险’。”

  顾临奚喜欢和方恒安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真的很轻松,对方很容易就可以和他的思路同频。“对,本来是猜测为主,陈默的反应又作实了两三分吧。”

  两个人默了一瞬,根据当前信息来看,陈默亲近的长辈其实只有两人。

  一人是他那色厉内荏歇斯底里的妈。

  而另一个——就是慈祥的陈老爷子。

  过了会,方恒安问:“你当时对陈默做的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顾临奚没想到他还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一时有些意外。

  “我之前去陈家吃饭的时候,陈默那小鬼在手指上涂了胶水递了一块丝布,来留我的指纹,估计是想把那布丢在凶器附近栽赃嫁祸我吧。就索性提出来炸一下他。”

  顾教授说得轻描淡写,方恒安都不用问就从他的每个字和表情中读出“这点小事我有分寸,之前没必要和你多说”的意思。

  方警官的胸口还在疼,听他说话太阳穴也开始跟着跳,实在没力气继续掰扯。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抬手拿了床头桌上的手机开始发信息。

  这人瞧着一点也不像个手机奴,发信息起来却没完没了,直操作了将近半小时。

  顾临奚乐得安静,顺手牵羊了本秦澜给方恒安带来解闷的小说,因为这本书的名字很好听,中译《追逐日光》。

  讲的是一位绝症病人的临终旅程,文笔极佳,还非常应景——就是太应景了,也不知这姑娘往医院送这种书是怎么想的。

  他视力还没恢复且头昏脑胀,看了会就放下了,昏昏沉沉间听到病房门打开的声音。

  方恒安似乎在对什么人低声说话:“妈你轻点,他睡着了……我没事,很快就能出院了。”

  对面似乎应了什么,然后是一阵塑料袋的窸窣声。

  顾临奚半梦半醒间意识到是方恒安的家人来看他了,正打算放心继续睡,忽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夹杂在拿放东西的杂音里,压低着含糊传出来。

  她在轻轻地问:“ 这年轻人没事吧?”

  他忽然就清醒了。

  记忆将他拉回生命中难忘的某天——那是他外公的葬礼。老人干了一辈子法官,当时退休还没几年,因此茶也还没来得及凉透。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大半是法学界从业人员,其中不少是老人之前手把手带过的晚辈和学生。

  然而,也还有些是他父亲顾穹那边的人。

  顾临奚从头到尾没掉一滴眼泪,有时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还能露出彬彬有礼的冷静笑容。

  ——从那刻起,他就没资格再当纵情欢喜的孩子了。

  庇护者已经承担着他的过失离去。孤狼永远要在所有人面前表现的冷酷无情游刃有余。因为哪怕有一刻暴露出弱点,都会被虎视眈眈的敌人要成碎片。

  但是他这种态度却让那些品行高洁的法官和律师议论纷纷甚至嗤之以鼻。

  他们觉得他冷血,再联系老人死亡原因的一些传言,认定这十几岁的少年是个天生无情无义的不肖子。

  顾临奚知道,但他不在乎。

  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其他人的声音太整齐,一旦有不一样的声音和语气就让人印象深刻。

  他听到人群里有人轻轻地叹了句。

  “这孩子很难过吧,希望他没事。”

  那是个穿着灰色套装的女人,仔细看已经又些年纪了,但她的神态和眼神中的光彩很难让人意识到这一点。

  她说话的语气也很特别,可能是做惯法律相关行业的原因,她语气很客观,不会带着让人不适的怜悯,却非常真诚。

  比起那些就靠两只眼一张嘴就对别人的人生和道德肆意评价的人,她只是发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

  ——那个站在灵堂中间漆黑棺木旁的少年,刚刚失去了他最重要的亲人。

  十数年后,顾临奚看着在病房里忙活拆果篮的中年女人,心想:原来这是方恒安的妈妈。

  当时女人身边还站着个少年,总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在那种名流高知、点到即止的社交圈子里显得非常异类,因此也留下了些印象。

  这么说来,那就是少年时的方恒安了。

  没想到这么多年前,他们就见过。

  顾临奚起身的时候碰到了床头柜上的书,发出一点响动,女人立刻回过头来连连道歉:“抱歉,吵到你休息了。”

  她看着手上的果篮迟疑了一秒后果断说:“我把这只凤梨收拾出来杀了就走,这凤梨太大了,还都是刺,哪能搁地上,肯定是他们警局那批大老粗干的。方恒安这傻小子手脚不协调,我怕他晚上起夜的时候直接一脚踩上去残了。”

  顾临奚:“……”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和回忆里似乎不太一样。

  傻小子方恒安无声无息地黑了脸:“妈,你都知道吵到人家了就走吧,凤梨一会我自己削皮。”

  他妈却翻了个白眼:“等你削等明年哟,我知道你不爱吃,这是杀给你室友的。凤梨补铁,对失血过多的病人好。”

  她偏头看了看顾临奚:“你吃的吧?”

  顾临奚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室友指的是自己。

  他向来知道在不同环境和人面前如何游刃有余的表现和相处,但不知是还没睡醒还是刚才那段回忆里情绪的后遗症,此刻竟然僵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这句话,是婉拒还是接受会显得更得体。

  顾教授想词儿的时候,这位雷厉风行的女士已经帮他拿了主意,一手提着凤梨开始削皮,一边愉快地说:“吃就好,那咱俩正好分一分。”

  顾临奚:“……”

  说真的,方警官这么一个内敛沉默的人,为什么身边的人反差这么大——从他好友到他妈,都有种很克顾教授这种体面斯文败类款的活泼气质。

  方警官的妈妈在削凤梨时倒是颇有叱咤风云的法界女强人气质。她顺着凤梨籽纹理刷刷几下,就切出了漂亮干净的果肉,再几刀豪迈地切成圆片再插上牙签,放在床头柜前。

  顾临奚拿了一块在手里,细嚼慢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给他们母子叙话的空间。

  如果不是怕太刻意的话,他甚至有点想避出病房外面去——虽然方恒安现在已经没大碍了,但父母心悬了一场,定然后怕,有很多话想说。

  就在这时,他听到“啪” 的一声,这位记忆里真诚温柔的女士一巴掌拍在她儿子胳膊上:“你这傻小子,我早说你这个协调能力和反应速度不适合当警察,这不害人害己,还连累了你室友!”

  顾临奚:“……”

  方恒安“嘶”了一声,偏了下身子:“妈,牵到我伤口了。”

  他彪悍的妈妈说:“傻小子,当你妈和你一样傻——你伤在另一边,我可小心避开了。而且,我问了你主治医生了,你这看着吓人,其实运气好,没真伤到什么五脏六腑。就你这牛一样的体格,肯定没几天就好了。”

  这心宽的女士话虽这样说,却轻柔地扶着儿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去替他烧热水。

  等方恒安把药吃完,顾临奚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是我连累了方警官才是,他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不知为何,比起秦澜的不忿,方恒安妈妈的照拂亲切反而让他更加得坐立难安。

  没想到正拿水壶接着水的女士却满不在意地回头道:“你别帮那傻小子说话了,刑警队和我们家属都清楚当时的情况了。恒安全场杵在那,是你提示了狙击手绑匪的位置,还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当靶子。如果不是你,那歹徒穷途末路地乱砍乱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了——他推开你那一下,充其量是将功补过,尽本职工作。”

  顾临奚觉得逻辑上的确没什么出入,但感觉上总觉得怪怪的。

  方恒安的妈妈已经烧完了水,给他们俩各自兑了点凉水和成温的。

  她到顾临奚那头放下杯子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么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也不是为国家卖命的人民公仆,万一再遇到这种事不要冲那么前。”

  “生活里有趣的事有很多,为了救人牺牲的确很伟大光荣,但七情品尝、食色百味,又何尝不是我们普通人庸常的幸福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和顾临奚记忆里的影子奇妙的重合在一起。可能是她的叙说让他联想到了那些平和温馨的烟火场景,一直起伏焦躁的心都安稳平静了下去。

  不过……

  顾临奚:“……”

  这话挺有哲理的,但听着似乎更不对劲了。他总觉得自己的形象在这位女士眼里怪怪的,仿佛发着光的烈士像。

  这三两句话就将平时舌灿莲花的顾教授说的无言以对,只好保持得体的微笑。

  她去找医生开药单的时候,顾临奚对方恒安说:“你妈挺和善的。”

  儿子差点被歹徒毙了也不见有什么心理阴影,该吃吃该乐乐。对差点坑死自己儿子的人也这么温柔慈爱。

  方恒安淡淡地回答:“我妈心很宽。而且我当时坚持做警察时他们就有思想准备。”

  心宽的母亲大人找过医生回来,看顾临奚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了,就索性坐在床边和他们闲聊。

  说是闲聊,顾临奚不爱说私事,方恒安是个沉默的棒槌,其实是这位女士一边倒地讲下生活琐碎趣事——主要是方恒安小时候干过的熊事。

  不知怎的,这种聊法竟然热火朝天地持续了很久。

  顾临奚以为自己会不适应这种生活气息很强的家长里短,没想到竟听着津津有味,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方警官从做他学生时就一本正经——有时看起来比他这个老师还像老师,没想到在家人朋友眼里是这副样子,这反差大的有些……可爱。

  同时,他也把方恒安的妈妈和记忆里的某位律师对上了号,她叫苏晓辰。

  苏律退休前是著名的婚姻法和女性权利律师,退休后还发挥余热写了好两本性别主义的著作,其中还有纳为课程制定读物的。

  或许也只有这种温暖又有力量的人才能让那些被生活和社会习俗压的喘不过气的弱势群体鼓起勇气争取权利吧。

  不知不觉,外面已经传来饭菜的香味,原来是又到了晚饭的时间。

  医院其实是为病人和家属提供餐点的,但苏律说方恒安嫌弃医院饭菜味道不行不肯多吃,因此给他们带了饭菜。结果发现医嘱说方警官今天还只能吃流质,这鱼汤和排骨就全便宜了顾教授。

  顾临奚并不觉得方警官会挑食——方同学读研的时候就常窝在实验室吃学校那咸的能让猫掉秃毛的盒饭。但也心照不宣地接了苏女士的好意。

  顾教授吃饭的习惯其实可以根据环境和氛围自动调节,但是独自一人或者放松的时候真实的习惯就出现了。

  ——他比较安静和讲究,吃饭的时候一般不喜欢说话,如果有骨头的肉类会慢悠悠地把骨头用筷子剔出来或者切成小块再吃。

  这其实又是一个很不符合中国家庭用餐氛围的习惯,因为中国的烟火气是和热闹挂钩的,而这样的用餐习惯很容易让旁人自惭形秽,跟着进入一种尴尬的冷场。

  但苏律完全没有这个问题,她就和之前一样一边吃一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闲聊。

  她拿筷动作非常利索干净,没来由让人觉得她碗里的菜似乎更美味一些。

  顾临奚看了眼从始至终比他还安静的方警官,觉得这位英雄母亲应该是被儿子逼出的自娱自乐话唠技能。

  苏晓辰女士在他们吃完后就眼疾手快地按住正要去洗碗的顾临奚,将东西三下五除二一收拾表示告辞,让他们早点休息。

  她走后,病房里一下就静下来——虽然苏女士在的时候聊的很热闹,但日常生活在安静的环境里顾临奚还是更放松舒适一些。

  他失血的后遗症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等着明天早上医生来查房就申请出院,便起身坐在病房靠窗的扶手椅上继续看那本不太吉祥的《追逐日光》。

  方恒安扫了他和那书一眼,皱起了眉,秦澜这本书就是从局里阅读角随手捞的,自己估计都没看过,看封面比较有格调就捎过来给病患解闷了。

  但他看过,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窗边那人安详地像和作者一起在思考临终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