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22章 共进晚餐

  他怔了一下,孤独又茫然地站在黑暗中。

  刚才的雀跃似乎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压了下去。一瞬间,那些压抑的隐忧和怀疑像墓穴中的虫蚁般爬了出来。

  这时候,方恒安的理智才回了笼,想到了顾临奚并没有回那条短信,意识到了这场约定很可能只是随口一提,更或者只是客气一下被自己当了真。

  更何况,如果真的是那人……他死而复生,身上有那么多谜团,二人之前只是关系疏远的师生,现在更是萍水相逢,自己凭什么觉得对方会放心的留在这里呢?

  然而,就在这时,“咔啪”一声开关的声响,屋子里亮了。

  顾临奚穿着拖鞋和他的黑色睡衣站在侧卧门口。

  在几分钟前,顾临奚说服自己——不告而别显得多没风度。权当这是师生缘分下的……最后一点交集了。

  于是他刚刚慢吞吞地拿出手机,准备点个牛排外卖,自己煎一下当尽了心意。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顾临奚的视线这才昏沉沉地落在了那条信息的发送时间上。

  ——很好,两小时前。

  他莫名其妙有种被抓包的心虚,这种情绪的出现连顾临奚自己都觉得新奇。

  平日里,他深刻的五官配上那副游刃有余的神态总显得气势逼人,即使是刻意示弱,也依然因为眼神间不留意间流转出的一点神采而格外引人注目。

  但这时候,因为连日休息不好,他深陷的眼窝泛着淡淡的青影,苍白的脸颊因为撑在桌上睡久了而有浅红的压痕。眼神中还带了点尴尬的躲闪。

  他慢吞吞地理了理翘起的头发,举止间还莫名带了点“丧”的意味,看上去就像个007的社畜,目光中还透着种睡眠不足的茫然。

  但在方恒安眼里,这种平凡的疲惫样子竟让这个人更加灵动起来,变得更有血有肉、看得见摸得着了。

  方恒安看了他一会,忽然莫名其妙地笑出了声:“你没做饭。”

  顾临奚:“……”什么毛病?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头晕,怕影响发挥,让你对我的厨艺有不公正的认识——我在点牛排外卖,三十分钟到,本人亲煎,外焦里嫩,米其林水准。”

  “不用点了。”方恒安拉开冰箱门:“这里有菜,这几天都没在家吃。再不吃该坏了。”

  他看向顾临奚:“你想做什么菜式?我帮你打下手。”

  顾临奚望着他。没说话,也没过去。

  方恒安莫名从他明明纹丝不动的神情中觉出了种奇异的窘迫。

  方警官渐渐明白过来,背过身开冰箱门的时候低笑了声,转过脸又是平时那沉稳认真的样子。“嗯,你刚才说的有道理——这次我来做,等你状态好了可以比一比谁的厨艺更好。”

  顾临奚如蒙大赦,心里已经开始琢磨哪家酒店的外卖比较像自制家常菜。

  方恒安也并不要他打下手,百无聊赖的顾教授被安排坐在沙发上等着。视线所及正好看到客厅角落琴架上有一把电吉他。

  他偏好内敛的古典音乐,不太接触摇滚,因为那里面情绪的宣泄太过激烈。

  对他这种人来说,不管是弹奏这种乐器,还是听别人演奏,都和参加裸体派对差不多了,热闹得有些尴尬。

  但到底太久没碰乐器,有些手痒,他便拿了那把电吉他抱在手里。心想:听说有些人爱自己的琴就像珍惜女朋友一样,希望方恒安没这毛病。

  电吉他没接音响的时候其实发出的声音很轻,就和勾铁丝动静差不多。

  他试了几个音,发现都不太准,应该很久没调过了,仔细一看琴弦都有些生锈,在这明显名贵的琴上有些格格不入,想到方恒安是这样一个一丝不苟又有恒心的人,不禁有些奇怪。

  这时,方恒安刚好打开厨房门端着碗出来:“太晚了,你身体也不好,我就没做什么大菜,炖了鱼汤下面。”

  他的视线停在了方恒安手里的电吉他上。

  顾临奚把电吉他放回琴架:“你这琴好久没用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方恒安想回答——练琴是因为从年少时就想弹给一个人听。

  而后来觉得那个人永远也听不到了,自然再没有弹的理由。

  但他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乳白色的鱼汤香味充满这个房子,让人的心情都不由愉悦了几分。

  胃可能真的是和心脏非常接近的器官。

  因为这些热腾腾的食物下去,四肢百骸涌动着一种温暖的舒适感,仿佛有种生命力注入了冰冷的脏腑,心脏似乎都暖了暖。

  有种活过来的感觉。

  顾临奚一瞬间竟有种懒洋洋的不想离开这里的感觉。

  他莫名其妙地想:我是年纪大了吗?一顿热饭竟吃得想退休了。可快清醒清醒,等过个一年半载入土为安有的是时间睡。

  吃饭时两人闲聊,方恒安说到钟力的不在场证明和陈大强给爷孙二人上保的事情。

  顾临奚:“就这个案子而言,陈默目前来看嫌疑的确是最高的……不过关于钟力,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方恒安注意到他前面的“这个案子”的限定词:“你觉得钟力和陈大强牵涉到其它更复杂的事情里?”

  顾临奚点头,食指摩挲着筷子。

  “他那天对我们下手太狠太绝了,我本来以为他是怕被牵涉到陈大强的案子里,再加上本身就是刀口舔血的人,应激反应痛下杀手。”

  “但现在看,他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只因为我扶了死者父亲追杀我们,始终牵强了些——话说回来,杀了我们对他能有什么用呢?”

  顾临奚仔细回忆那天的每一个细节,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他当时对那些飙车党随口胡扯的说辞是:因为陈大强的死,自己被警方讯问。因此才会帮助死者父亲,以免惹上新麻烦。

  最直接暴露的信息是:飙车族撞的是陈大强的父亲。

  然而,联想满天飞的热搜,其实还暴露了另一个信息——他就是被警方讯问的“林熹”。

  那么——有没有可能,钟力想杀的就是“林熹”,其实和陈大强案并无关系呢?

  顾临奚知道自己有点过度敏感了。但既然有专门针对他的热搜在前,为什么就不能有个亡命徒出现呢?

  ——毕竟,如果对方是“拉美特利”……

  方恒安忽然问:“你想到什么了吗?”

  他重复了两次,顾临奚才反应过来,摇头笑道:“没事,吃饭吧。”

  两人吃完饭,一起把碗筷拿进厨房。

  顾临奚之前说要做饭果然是耍花腔玩的,这时候就很有做客人的自觉,一点没客气要洗碗。但他却也没离开厨房,而是歪倚在门边,双手抱胸,很光棍地看着方恒安在水槽忙活。

  顾临奚那轻轻浅浅的目光对方恒安来说却有如高功率探照灯。方警官这辈子都没洗碗的时候这么认真虔诚过,一个碗他来回拿海绵搓了十几遍,简直忘了自己在干什么,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或许是因为他心思不在这里,总是忍不住瞥水槽前的玻璃窗上的缘故。

  那人正靠在厨房门边玩手机,身影正好模糊不清地投在反光的玻璃上。

  这隐隐绰绰的投影像极了他半年来午夜的惊梦。既让人安然欢喜,又透着隐约的不详预兆——梦里那影子总会在下一瞬间浑身染血、平静安然的脸庞如镜面般支离破碎。

  ——就像那场不约而至的“事故”。

  当时他们的关系已经很淡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这世上大部分缘分,不管引为知己或是生死相托,表面上看起来无论多么深情厚谊难舍难分,其实全靠那点“因”撑着。

  “因”的时间到了,便隔了千重山海。后面的情谊便就靠那逢年过节的几条信息托着了。

  ——有几个人还真念着少时总角之乐,宿舍室友之谊和贫水相逢的惺惺相惜呢?都顾着眼前的“因”罢了。

  在凡夫俗子眼里,天涯海角的心意相通可能还比不过虚情假意的一碗热饭。

  更何况,他们不是知己,只能算比熟人深点的师生关系。

  从前有因无缘,后来无缘无份。

  千篇一律的吉祥话里没人区分地出批发的廉价群发和刻在心里的字字珍重,末了还要担心讨好者如过江之鲫的顾教授贵人忘事,在句末附上学生的身份和完整姓名。

  然而,哪怕这样,他也没觉得不知足过。

  直到那天。

  那正是中秋,上午他参加了一场顾教授主讲的讲座,两人还不咸不淡地说上了一两句话。

  这对方恒安来说,原本是很不错的一天了。

  但一直到傍晚,顾教授也没像往年般回上一句也不知是不是群发的“谢谢,同乐”。

  方恒安也像今天这样有些心不在焉地刷着碗,直到熟悉的名字和把冰冷的“死亡”二字一起从手机里破碎地传来。

  当时方恒安其实还没觉出是什么滋味,手却已下意识松了,碗沉到了池子里,带出一串浑浊的泡沫。

  他冷不丁从回忆里回神。

  因为顾临奚忽然说了什么,水声太大,他一时没听清,只觉出恍惚间后心竟出了些冷汗,手里的碗磕了一下水龙头,发出了一声清脆到刺耳的锐响。

  他关了水龙头,听清了对方说的话。

  顾临奚正耐心有礼地重复:“打扰了这么久,我也该……”

  方恒安忽然打断了他:“你刚才不是问琴吗?是很久没弹了,我现在弹两首吧。”

  他将最后那个受古董待遇洗得光洁如新的碗放好,用抽纸擦了手,走到客厅拿起电吉他开始调音。

  顾临奚静静看着,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眼熟。

  他的确记忆里很好,但又很容易忽略一些当时觉得无意义的内容。

  比如在某个雨夜走进的酒吧,不经意吐露过的真情实感。

  原来,在之前他们就不是在私事上毫无牵扯的。

  方恒安连上音响,弹出了第一段前奏。

  顾临奚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曲子:“这首…”

  ——这时,急躁的电话声突兀地刺破了旋律和顾临奚的思绪。

  方恒安眉头动了动,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停止弹奏。但持续的铃声就好像钢锤般敲碎了这片平静祥和的氛围。

  他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神情微凛。

  接通的通讯开了外放,顾临奚能清晰地听到里面的声音。

  “方队,出事了。我们找到了钟力……”警员小卢说:“他自制了土枪,挟持了数名人质,就在西城棚户区那边。其中有一名人质就是死者陈大强之子陈默。”

  “队长,有个很奇怪的事情,钟力点名要两人半小时内到场。每拖延半小时,他就要杀一名人质。”

  不知何时,顾临奚站在了客厅一边,不远不近地垂眸听着。

  同时,小卢说完了接下来的话:“其中一名是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您下令拘捕他的原因。”

  “另一人就更奇怪了——是我们之前拘留的林熹。”

  顾临奚倏地抬起头,目光如刀刃般雪亮。

  外头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凛凛撞在窗户上,吹散了灯火中那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暖色氛围。

  他们的目光短暂的交错了一瞬。

  而就在那一瞬,方恒安看到之前的所有柔弱的元素从对方身上飞快地褪去。顾临奚轻轻地对方恒安点了点头,神情平静的近乎诡异。

  就好像他猜到了会发生什么一样。

  这时候,虽然脸不同,但他和方恒安记忆里的顾教授忽然完全重合了。

  像到令人心惊。

  方恒安快步走到玄关,披上风衣:“立刻疏散周边群众,稳住钟力。同时通知孙局准备好支援。”

  小卢一一应下:“已经第一时间通知了。但谈判专家在临市交流,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位。”

  “我在这里,不需要别的谈判专家。告诉钟力,我半小时后就到,不要伤害人质。”

  方恒安挂断电话,神情肃然地挡住顾临奚:“钟力这时候提到你一定有问题,甚至可能是专门做的局。我们不能被他牵着走。”

  顾临奚却轻轻推开他,径直推开门率先走了出去,语气意味深长:“我如果不去,才是任人摆布。”

  只这一句话,方恒安立刻知道他对此行已经有了清晰的推测。

  但他却也知道,顾临奚也什么都不会和他透露。

  而另一方面,钟力给他们的半小时,正好是从这里开车到西式棚户区的时间,这未免太巧合了。

  如果真是对他们的行程位置了如指掌到这个地步,是钟力一个流氓混混可以做到的吗?

  方恒安蓦地一拳捶在门上,发出一阵嗡鸣的闷响。

  两人立刻驱车赶往西区棚户区。

  顾临奚开车,方恒安用平板电脑查看同事发来的现场地理三维建模图:“离上次钟力追截我们那段不远,也在小巷子里。应该是钟力比较熟悉的地方。”

  “但是钟力明知自己被通缉,回到那里岂不是自投罗网?被检举的概率大幅提升。”顾临奚的语气用词都和之前有了微妙的变化,有种机器化的平板和精准:“西区棚户区正好是陈默家附近,为什么正好是那里?”

  方恒安:“我们查了陈默的通讯记录,显示一小时前,有个未知来电打入并和他交谈了,该号码经核实来自钟力。二十分钟。目前还不清楚是两人约见后钟力将其绑架,还是钟力乘陈默外出不备袭击了他。”

  “现在是晚上八点。一小时前,七点是陈家固定晚饭时间。陈老爷子年纪大了,作息非常规律,且患有胃病,陈默外粗内细,碰巧在这个时间外出被袭的概率很低。因此,很可能是两人相约见面。”

  顾临奚说的快而清晰。这些上次去陈家的时候他已经以闲聊的方式问得一清二楚,海量杂乱的数据和信息就像规整有序的图表般在脑海中快速平铺开。

  陈默处于什么理由会这时想见父亲生前的仇人?

  他到底是纯粹的受害者家属,还是当前点滴线索拼凑出的弑父嫌犯?

  但这都不是当前最紧要的事。

  警察在前方已拉起警戒线。顾临奚安静地下车,跟在方恒安后面绕进了棚户区的巷道。

  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气息,还有苍蝇的嗡鸣,透着一种黯淡的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