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一声“碰”,硬是惊醒了墨子云。
墨子云这才发现,方才自己入梦了,右手还执着笔,笔尖上的水墨甚至未干,明灭的烛火在墙上描摹着他的影子,有些孤单,些许牵挂。
墨子云还没来得及回想昨晚入梦的神明是哪一位时,门被悄悄地推开了,对方与墨子云面面相觑了半晌。
“皇上,夜深露重,你不好好呆在自己的寝宫,三更半夜来我处,所为何事?”墨子云一见对方就觉得头疼。
源邵天却是提着一小壶清酒,干脆大大方方地推开门,无视守门的小兵,干咳了几声,试图掩饰那张俊脸上的尴尬,径直坐在墨子云跟前,低声道:“听说你最近一直很难入睡,我找太医调了一壶药酒,特地给你带来试试看。”
说着,将小壶放上去,一眼却瞥见了墨子云桌上的诗句,忍不住蹙起眉头:“上邪?”
“嗯。”墨子云头也不抬,低低应了一声,便卷起桌上的纸张,却冷不丁被源邵天一把擒住手腕,墨子云有些疲倦地抬眸,正视着源邵天审视的眼神,道,“无论你问我几百遍还是几千遍,我的回答依旧如故,我心里有人,皇上。”
“就,就非他不可吗?”源邵天脸色一沉,咬牙切齿,愤愤不甘。
“那你呢?非我不可吗?”墨子云平静地望着源邵天。
“但是,他不是消失了吗?”源邵天有些烦躁地甩开墨子云的手腕,扭过头,胸口里堵着厚重的气。
“那你呢?如果我消失了,你是否就可以放下我?”
“墨子云,你休想!”源邵天猛地转回头,怒瞪着墨子云,一掌狠狠拍在桌面上,装着药酒的小壶,微微颤抖了一下,“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你敢,我知道你敢,要不,为何我会留下来。”墨子云捏了捏眉宇,有些乏地打断了他,“酒放下,我会喝,皇上还请早点休息吧,明日我想去看看十三,那孩子到现在都还在为四皇子守灵。”
“子云,我对你始终如一,为何你就是不能看看我?我哪里比不上他?”源邵天抿了抿乌青的嘴唇,放软了姿态,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眸底里,满满都是祈求。
“爱而不得,才是人生常态,皇上,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墨子云淡淡地望着源邵天,却用力扯开了源邵天的手。
“如果我非要立你为后呢?”源邵天咬牙切齿地瞪着墨子云。
“你大可试一试,这一次,你会再也见不到我!”墨子云冷冷地望着他,夜色在他的眸底铺满了冷漠。
“碰!”的一声,源邵天一掌拍在桌面上,腾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墨子云。
墨子云悠然地卷起桌面上的纸张,轻声道:“赵相前些天送来了一些女子画像,总得挑一个吧,大源源远流长,应当是不能绝后,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退位让贤也是可以的!”
“……”源邵天死死盯着墨子云,对方越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越是恼火,扬起的手,在半空硬生生地收了回去,而后甩过身子,扭头就摔门而出。
守在门口的小兵,心惊胆战地想要将门拉好,却听到“碰”的声音,门再次裂开了。
墨子云扶额叹气。
得尽快让皇上转移对自己的感情。
得尽快辅佐他完成大一统的任务才是正道。
完成这些事情,他便可以心安理得、无所顾忌去找他的狐狸了。
皇陵。
源邵誉当真是肉眼可见的憔悴与颓丧,明明才是及冠的年纪,竟然一夜之间满头白发。
墨子云望着他守着水晶棺打坐的背影,觉得有些萧索与空寂。
向营半跪在地上,微微垂头,没有言语。
“北山有矿,但是蛮子一直盘踞那一块,如果能归为大源所有,百姓或许可以减税三至五年,不仅充盈国库,还可造福百姓。”墨子云盯着源邵誉,不动声色地说着。
但是源邵誉依旧背对着他,盍眼打坐,仿佛什么也听不进去。
向营微微抬头看了看源邵誉,微微叹了口气,又望向墨子云。
“安王爷武艺精湛,智勇双全,又是皇上唯一信赖的兄弟,北蛮这一战非安王爷出马不可。”墨子云再次游说道。
“主子,咱们去一趟北蛮吧。”向营也趁势劝道。
源邵誉依然无动于衷。
墨子云左右看了一下,缓缓地踱步到源邵誉跟前,半跪了下来,盯着少年仿佛凝固的容颜,轻声道:“十三,我听说北山曾有龙的踪迹,你要去碰碰运气吗?”
源邵誉猛地睁眼,死死盯着眼前的墨子云,挂在心口的那片黑色鳞片,有些滚烫。
“自古以来,龙喜欢宝物,北山那么多矿石,说不定还真有龙在那里守着,要去看看吗?”墨子云静静地望着源邵誉眸底的死灰开始复燃,他扬起了嘴角,“咱们阿四那么可爱,你一定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源邵誉猛地伸手揪住了墨子云的前襟,满是红血丝的灰瞳里,仿佛燃起一股火苗。
“……他,他愿意见我吗?”带着些许不安,疲倦的少年声音都是沙哑的。
“会的。”墨子云微微眨了眨眼,有些心疼地揉了揉源邵誉凌乱的白发,这孩子好歹也是他带大,没想到心思藏得最深的反而是这孩子。
“去见一见你皇兄,他很心疼你。”
“那阿文呢?他会心疼我吗?”源邵誉盯着墨子云,却是红了双眸,“他知道我痛不欲生么?”
“……”墨子云张手把人抱进了怀里,轻声道,“生离死别,在人世间乃是常态,十三无须自责。”
“那时,我应该跟他一起走的。”源邵誉发白的唇有些颤抖,红透的双眸里,荡着死气沉沉,“可是,他留了一片鳞给我,让我活下来,我从不曾违背过与他的诺言。”
“嗯,十三遵守了与他的约定,如果在北山遇到他,你可以跟他如是说道。”墨子云轻轻拍了拍源邵誉的肩膀。
源邵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所有的委屈给哽住了,他垂下眼眸,试图掩住所有的悲恸。
皇宫。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源氏两兄弟。
源邵誉身披盔甲,平静地望着源邵天。
源邵天脸色有些凝重,他忍不住说道:“北蛮难攻,墨子云是要你去送死吗?”
“我现在跟死也无甚区别。”源邵誉失声笑了一下,坦然地说道,“皇兄勿念,事成我自会回来,如果不测,请皇兄将我与他葬在一起!”
“放肆!”源邵天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狠狠地摔手里的酒杯,“我允许你赴死吗?”
“皇兄,子云说的对,北山的矿太诱人了,整座朝廷只有我不会被蛊惑。”
“你就不能活着回来吗?”源邵天愠怒地走下来,抬手就拍了拍源邵誉的脑袋,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源邵誉红了双眼,抬眸望着源邵天,不语。
“是皇兄粗心了,没发现你对阿四的感情,早知道如此,直接按头让你们成亲了。”源邵天别过头,微微吐了口气,满是遗憾。
“皇兄,你是皇上,这种事谁都可以做,唯独你不能。”源邵誉无奈地笑了笑。
“我以前以为,只要当上皇上,这世间所有的规则我都可以重写,但是偏偏,人心不能。”源邵天回头看着源邵誉失声笑了一下。
“所以,皇兄,你也放过自己罢。”源邵誉抬手轻轻拥抱了一下源邵天,“子云或许并不是你的归宿,当年你差点失去了他,废了自己,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他愿意放下成见留在你身边,这样就足够了。”
源邵天抿着乌青的嘴唇,眸底尽是不甘心。
“皇兄,有时候放手,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了呀!”源邵誉松开源邵天,笑得有些悲伤。
他甩了甩披风,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朝源邵天作揖:“祈愿我大源,源远流长。”
“十三!!”
这是第一次,源邵天发现那个瘦弱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原来,很多时候,人并非慢慢长大的,而是一夜之间,彷如判若两人。
源邵誉御马前行北山的时候,源邵天伫立在瞭望台许久,曾相依为命的人呐,为何越往前走,就越是走散了呢?
偌大的江山,原以为有了可以分享的人,可是终究最后只剩了自己。
源邵天轻声喊道:“墨子云。”
“臣在,皇上!”原本目送源邵誉离去的墨子云,听到呼唤,微微回头,低声应了一句。
“我真的,不能爱你吗?”源邵天微微侧过身子,高台的风拂过那张青白的脸上带着隐隐的渴望,平时如鹰般锐利的瞳孔里,此刻温柔如落日的余晖,而沉重的头冠上,垂下来的流苏,一晃一晃,试图掩住皇上眸底的深情与无奈。
墨子云静静地望着此刻的源邵天半晌,不语。
耳边的秋风萧萧,有些喧嚣。
“比起爱你,我恐怕,更害怕失去你……”源邵天失声笑了起来,眸底里尽是水韵,他用力地仰起头,试图掩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
墨子云抿了抿嘴,低了低头,恭敬地作揖道:“皇上乃天选之子,应当以江山为重,以百姓为担!”
“天子不能有所爱吗?”
源邵天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疲倦,垂下的鬓发中,夹带着几缕白色的发丝,望向墨子云的眼神里,尽是空荡荡的。
“皇上……”墨子云欲要说什么,却被源邵天打断了,“子云,替我选一个皇后吧,如你所愿!”
墨子云怔住了,抬眸之际,源邵天早已擦身而过,凌厉的下颚线,带着一抹决绝。
他终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