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远游>第104章 凡胎

  白遊前世出身将门,四岁习武十二岁从军,十六岁接掌帅印,十八岁就独自带兵南征北战,二十三岁于东海之滨与海神结缘,自此军中帅帐里多了个行踪飘渺的神秘美人,被白将军一个人娇宠养着,谁也说不清来头。在他二十八岁那年,江山稳固河清海晏,他便挂印归隐,和黎海若一起回东海归墟修行。

  他命格极好,难得的破军命,生来就是有仙缘的,又有战功傍身,后来大劫到来星盘动荡,他因功被封北斗武神,与观星台的元逢君齐名南北斗。严格来说他比元逢君的徒弟顾采衣还要高上一辈,只是因为他那时候年纪和顾采衣相近,又受了元逢君师长般的照顾,实在不好意思在顾采衣面前充这个大辈。

  受封北斗是他的机缘,也是他的劫难。那一场大劫就是毁神的,他被天道选中,成为了献祭的那个。

  白遊独自站在崖头海风里,闭上眼,右手紧紧握着刀柄,手背隐隐攥出了青筋。

  他在试着重新用右手和寒星建立联系。

  第一次尝试这个秘术是在东堂地牢,黎海若盛怒之下催动了骊珠剑,白遊不能眼看着他挥出那一剑杀了梅四娘,便出手接过剑,替他挥动了那一下。

  神的本命兵器不是谁都能拿的,哪怕是前世的北斗武神也碰不得骊珠剑。他能接住那一剑,是因为他用了黎海若的魂血胆,身上有一部分与归墟东君同源的气息。

  黎海若建的地牢能隔绝一切法力,白遊在这之后才彻底确定,韩家的秘方果然靠谱,那日回到他身上的确实是他前世北斗武神的武力,而非强行催熟。

  那天晚上,随着力量的找回,上辈子的东西他就回忆起了七七八八。

  也是在那之后,他才彻底理解了黎海若的恐惧究竟来自何方。

  那是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命数推着走上死路的无力感,曾在黎海若的噩梦里盘桓了好多年。

  白遊收刀还鞘,转身仰起脸,看着崖边一棵老榆树的树顶:“你跟来做什么?”

  跟在他们身后的洛从云变回原型,从树杈上一跃而下:“黎先生不愿意理我,有些事想请教,又不想打扰您二位惜别,就一直躲到现在。”

  “我和你除了顾采衣之外没别的交集吧。”白遊和他擦肩而过,顺着原路往回走,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但他这人可比我固执多了,除非你叫我砍死他,否则我没本事劝动他改主意。”

  “北斗大人真是好胸襟啊。”洛从云两步跟上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我以为您会先和我算清当时给您下料的账。”

  当时他跟在顾采衣身边,悄悄地往秦风月给白遊的“黄粱”里加了点料,使得白遊睡着睡着就进了幻境。

  “我能怎么算?把你打一顿?太掉价了。”白遊嗤笑一声,“看在你老师和你哥哥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

  “我算计您,您却根本不在乎,只有黎先生会计较。”

  白遊不是顾采衣,没有跟这小年轻东拉西扯的耐性:“你跟来找我想必不止是为了赔礼道歉。你想问什么关于顾采衣的问题就直说吧,但我无权干涉他的决定。”

  “相识多年,您就眼睁睁地看他去死吗?”

  白遊停下脚步,回头眯起眼睛看着洛从云:“谁说他一定会死?他自己不可能跟你说这种话吧。是哪位前辈告诉你的?”

  “算是吧。您是经历过上次天劫的,应该清楚其残酷。”洛从云低声说,“北斗大人,当年您殉道之前,可有预感?”

  白遊挑起眉,避而不答:“看来你真喜欢他啊。”

  洛从云自嘲似的一笑:“喜欢又怎么样?不管有没有大劫,他都不会接受我的。”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白遊转身继续向前走,口中说道:“他不喜欢你这样的,喜欢比他成熟稳重的那种,当年也有过心上人。”

  洛从云:“心上人?谁?”

  “估计这辈子他都不会把这事告诉你。他喜欢的女人后来嫁给了别人,死在了战乱中。”白遊略带嘲讽地说:“不告诉你是为你好,反正你是没什么机会了。”

  洛从云被噎的心口发堵,觉得北斗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毫不记仇,勉强一笑:“不是谁都能像您和归墟东君那样,神仙眷侣,真让人羡慕。”

  白遊对这种羡慕相当熟悉,侧过脸坦然一点头。

  “之前与我合作的那位凤翼族前辈,告诉我说此次大劫的开局需要天机命,星位已定,十有八九会落到我哥哥洛从雪身上,而想要终结祸乱,还需要有天机命做和您当年相同的事,也就是献祭自己的肉身。”洛从云盯着白遊挺直的背脊,“他能算到的事,大祭司秦风月一定也能算到。我觉得老师他......已经做好决定了。”

  白遊脚步微顿,但没回头:“所以你是来打听,我当年是怎么保下一条命的?”

  “是,请您赐教。”洛从云在他身后深深地弯下腰,“我想救他,要么能保全他的性命,要么......我来替他担这个担子。”

  白遊没再说话,带着他走下山,进了山脚下一间小院子。

  院子里的陈设相当简朴,还保留着几十年前农房的陈设,但打扫的一尘不染。白遊在石桌前坐下,冲洛从云招招手:“过来坐吧。”

  洛从云坐到他对面,略有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我们两个在守海关的居所,没有我们的允许,连东方胜也进不来,想说什么你可以随便说。”白遊说着伸长手臂,猝不及防用两指夹住洛从云领口上第一颗扣子,“啪”地一扯,将那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木质纽扣扯掉,扬手抛到院墙外,“还是别让你顾老师听见为好。”

  洛从云脸色微变。

  “你跟他学了这么久,连这点小东西都防不住,还想和他对着干?”白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他不让你插手是对的,你比他还差得远。”

  没人愿意被这么比较,对方还是自己的心上人,洛从云深吸一口气,颧骨处漫上了一点晕红。

  “你想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你顾老师就是其中之一。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活。”白遊敲敲粗粝的石桌桌面,“大劫是天道轨迹运行中必须经过的坎,避无可避,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清洗和平衡。千年前诸神兴盛,山川海陆各司其职,却在上一次大劫中陨落了七七八八,自此凡人生息壮大。我当年被选中终结祸乱,是因为我当年也是神。”

  洛从云眼睛一亮,急切地问:“所以只要他不封神,就不用献祭了对吗?”

  “恰恰相反,你这孩子看着挺机灵,怎么悟性差成这样?”白遊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天道所指即为大势所趋,凡人兴荣就意味着,这次天道选中的天机命,献祭人必须是一个天机命的凡人。所以你、谢倬和洛从雪都不能顶替他,因为你们哥俩是凤翼蝶妖,还是一支血脉衰微的妖族,谢倬是个人妖混血,天道根本不会选择你们,只能是顾采衣。所以你们家不知道哪位祖宗才敢肆无忌惮地搞事。”

  洛从云张了张嘴。

  白遊看着他暗淡的眼神,心里也有点堵,叹了口气:“我猜你老师会选择收你们这两个徒弟,怕是早就料到了今天的局面。他希望选择一个绝对不会被天道选中的继承者,才能在他离开后接掌观星台南斗。”

  洛从云半天没出声。

  白遊知道他心里混乱,也不出声打扰,伸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在嘴边点燃。

  黎海若讨厌烟味,他一般不会在东堂抽烟,

  “他一早就知道了,但您能活,他也一定能活对不对?”洛从云猛地抬起脸,充满希冀地看着白遊,“他会像您一样好好地回来,对吧?”

  白遊吐出一口烟,浅灰色的烟雾被远道而来的海风忽地卷散:“你可以理解为是。毕竟献祭只献肉身,魂魄还能好好地入轮回。只是转世之后前尘尽散,与上辈子再无瓜葛,人就不再是曾经那个了。但我当年并非转世,而是托生。”

  洛从云急道:“何解?”

  “这事比较复杂,我当年也做了些准备,但因为我曾经是战神,能做的事比你老师要多得多。”白遊含糊道,“这事你自己做不来。你不是和凤翼族的前辈勾搭上了吗?可以去问问他。”

  洛从云看样子确实是松了口气:“如此说来,只要做足准备,他确实不会死,对吧?”

  “也许吧,主要看他想不想。”白遊抽了半支烟,似乎已经解了瘾,随手在石桌上将烟头按灭,“只要他对人间还有留恋,世上还有他放不下的东西,他就会回来。”

  “多谢,多谢您告诉我这些。”

  他心里清楚,白遊选择告诉他这些内情,不是让他去想办法为顾采衣做什么,而是在提醒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洛从云扪心自问,自从在平山上拦路以来,自己就处处给这位北斗添堵。但白遊身为武神,还不至于和小辈计较,再加上这位毕竟是顾采衣的“爱徒”,眼下已经从良了,因此也没找他的麻烦。

  “我和你们凤翼族的那位打过照面,也大概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白遊的指尖慢悠悠地绕着寒星刀上雪白的刀穗,“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他为了家族搞点小动作我管不着。但上次他在昆仑山做的那件事,属实犯了大禁。今后你若再和他混在一起,我不会对你留情。”

  洛从云一歪头:“啊?昆仑山出什么事了?”

  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思八卦。

  “和你没关系。另外刚刚你也看到了,现在我想杀你,都用不了三招。那位自称是凤翼族的前辈,却能毫不留情地算计你哥哥洛从雪的命。离那位远点,老老实实地跟着顾采衣,你之前做的事我们不追究。”

  “那您希望我今后去做什么?”

  “你对凤翼族没什么感情,毕竟从小就被逐出家门,在你心里,顾采衣才是第一位的,所以那位不可能命令你做太离谱的事,也不会告诉你太多内情。”白遊站起身,“你好自为之吧。作为过来人给你个忠告,你爱谁、想保护谁,就跟在他身边,你实实在在能做的就是尽力替他挡眼前的风雨。别自以为是,到头来只能添乱。”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小院。

  洛从云神色晦暗地目送他离开,接着转过身,打量着北斗和归墟东君在东海的居所。

  很朴素的小院,似乎只是普通民房改造的。灰墙红瓦,黄泥地面,院子里除了一张石桌外什么摆设都没有,也没种花草竹木。不像东堂,亭台楼阁、一砖一瓦都讲究。

  想来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地,那两位有情饮水饱,住在一起估计有一张床就够了,别的也没什么好布置的。

  想到这他艳羡地看了一眼紧闭的窗,顺着院门走了出去。

  守海关这一带外围已经被改建得相当商业化了,更靠海的村庄还未来得及开发旅游业,各家各户还是靠着养殖来生活,直到两年前才全都通了网。水泥路上往来的村民开着电动三轮车,载着渔网和水桶,脸颊被海风吹得黑红黑红的,头戴草编的大凉帽,衣着还保留着很强的地域特色。

  洛从云习惯藏头露尾,不想太引人注目,于是转身钻进了路边的树丛,再出来时,那张俊俏的小白脸已经变成了一张黑里透红的四方脸,衣着也变成了露胳膊的汗衫。

  他晃晃悠悠地顺着路往外面的旅游区走,沿路还和赶着牛车经过的村民点头致意,自来熟得让人家一脸莫名。

  微腥的海风迎面吹来,混着乱七八糟的草木香和烟火气,和顾采衣书房但味道完全不同。洛从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头一回觉得自己有了点凡尘气。

  快到村口,路旁是一座还算体面的两层小楼,楼前有一个女人,坐在小马扎上,围着艳粉色的头巾,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择菜,那双手指节粗大,指缝处沾满了新鲜的泥巴。洛从云猛地顿住脚步。

  那女人仰起脸,露出一张平凡的面容。她轻轻歪头,冲洛从云一笑,屈指一弹,磷光撑起一道透明的禁制,将这一小块空地包裹在其中。

  “你怎么来了?”洛从云后退一步,声音低的如同耳语,“北斗也在守海关。若他要出手抓你,我会帮他。”

  “他重回昔日战神的巅峰,现在哪怕我和那巫族老鬼联手,都不可能正面打过他。你帮哪边其实没什么要紧。但显然他已经离开了此地,凭你还留不下我。”女人脸上绽开一个与面容不符的柔媚的笑,“小云,我果然没看错你。比起凤翼族,你还是会选择顾采衣。”

  洛从云嘲讽地一笑:“凤翼族把我扫地出门,我现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况且我还喜欢他。所以我当然会选他。”

  “你打算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大劫里?”

  “我想通了,他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我自认赶不上他,也不希望他恨我,没资格忤逆他的意思。”洛从云抱起手臂,垂眼盯着她,“对我而言他是\'内\',你们这些族中前辈才是\'外\'。内外有别,我为什么要听你一个外人的话来算计他?”

  那女人大概是很少听到这么情圣的发言,愣了片刻,才忍俊不禁似的噗嗤一笑:“可你之前已经做了不少事,他永远不可能完全信任你了。他会把文玉枰交给那个谢倬操作,却不会交给你。想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牵涉到观星台的条例,对你的处罚只会从重。”

  洛从云翻了个白眼,也不伪装了,直接变回原貌:“您这挑拨离间的话术未免太低级了。从我表白心意纠缠他的那一刻起,就做不成他的好徒弟了。但我不后悔。”

  那女人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他,半天才轻笑着摇摇头:“凤翼族这一辈是怎么了?仅剩的三个全是情种,怪不得血脉越来越废。”

  “说的对。岚姐只想救出她丈夫,我哥被东堂的徳音琴灵迷昏了头,脑子里根本装不下别的了,我这恋爱脑程度还算轻的。”洛从云手腕一抖,蝶流青短匕首出现在他掌心,他随手转了个刀花,“我识时务,知道打不过你,否则我一定会把你抓走,好凭此向顾老师邀功。”

  他抬起眼,话音一转:“但他能打过你就行了。”

  女人笑容一僵,后脑破风声转瞬即至,她一转身,手中凭空出现一把长剑,仓皇抬起,架住了寒星冷森森的刀锋。

  对上全盛时期的北斗武神,这一挡属实勉强。冷刃相碰,她的身子就像没有重量似的,向后疾退出数丈,踉跄了几下才站稳身子:“北斗?你不是离开了吗?”

  白遊右手提刀,久违的武力充沛感让他心情不错:“你通风报信的小蝴蝶确实好用,但这里是东海,是我老婆的地盘。”

  女人面色一沉,看向洛从云:“你刚刚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向北斗报信?”

  “是啊,毕竟他是顾老师的同僚,我当然得好好巴结。”洛从云松了口气,笑眯眯地冲白遊一拱手,“北斗大人,这位交给您了。我的诚意够吗?”

  “够了够了,到时给你多说几句好话。”白遊笑了,刀尖遥遥指向那女人,“如果今天教你逃了,我都没脸去见我家那位。你别想着走了,不如先交代,你是凤翼族的哪一代族长?”

  女人轻叹一声,抬起手臂,粗糙艳丽的衣裙自手臂处开始褪色,变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蓝紫色袍子,花纹和凤翼族翅膀上的鳞粉很像,那张脸也随之变化——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比洛从岚还要美艳三分,瞳孔颜色很浅,嘴唇也是一种苍白的冷质,像一个冰凉的瓷偶。

  “北斗大人,您的右手居然拿得起刀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散开的一阵风,“您不妨先猜猜看,猜猜我是谁。”

  “我自从离开平山那鬼地方,就处处跟凤翼族打交道。我猜抽去洛从雪魂魄的是你,我们在良风剑庐铜鼎旁碰到的也是你。但上次去东堂的不是你,是你的部下。我猜的可对?”

  “不愧是北斗。既如此,就让我看看天道钦点的武神是什么实力吧。”女子雪白的手指抹过剑身,“只是我并非族长,也没有名字。连小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我凤翼族的后辈们都称我为,流青王。”

  白遊神色一凛,缓缓道:“你不是凤翼族,是器灵?难怪刚刚的剑是凭空出现在你手里的。”

  传说中凰鸟和闪蝶的后裔、凤翼族的先祖的本命武器,曾被收藏在良风剑庐,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长剑,流青王。

  面前的女人竟是流青王的剑灵!